裴琰之等到李正素唱完之后，气运丹田，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声带，如果有视线可以透进去的话，就会看到那两片有着金属质感的声带，竟然拉成了两片如同弓形的肌肉，中间只有一条非常细小的缝隙，忽然一道气息从下方冲了上来，两片声带在气息的带动下，疯狂的震动了起来，发出了如同金玉撞击一般的声音。

“公主啊！”

裴琰之手中的胡琴轻轻一拉，口中高声喊道。

“嚯！”

这一下，不光是后台的演员们全都惊呆了，就连台下那些观众也都听出不一样来了。

毕竟刚才素团的声音是高了一些，但是女人的声音，还是假声，高一点，一般人还真是听不出来有什么不一样的。

但是男人的声音，还是真嗓，这高起来，顿时就是一目了然，而且刚才裴琰之刚刚和孟广路唱过，这一次的声音很明显比刚才要高上不少！

台下的观众虽然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就算有明白的也都是一知半解，谁能想到李正素竟然把弦调高了一个调啊，都还以为裴琰之这是卖力气的表现。

“我和你好夫妻恩德不浅，

贤公主又何必过于歉言。

杨延辉有一日愁眉得展，

也难忘贤公主恩重如山。”

李正素在裴琰之叫板的时候，就听出来这小子确实接得住自己的调门，顿时也是心中一阵惊讶和喜悦，要知道，自己的嗓音天生就比较高，学了旦角之后，更是得天独厚，但是在和自己配戏的时候，对手的老生一般都无法接住自己的调门，所以只能降调。

降调固然能让自己省力，但是却让自己根本无法发挥出自己的全部实力，无法来一次酣畅淋漓的演出，所以，这么多年，李正素都觉得自己就差那么一股劲了，但是总是找不到应该怎么破。

当听到裴琰之唱了几句之后，李正素忽然感觉到，自己期盼多年的那股劲，来了！

李正素激动之余，竟然把手中的琴弓往外一动，自己手中胡琴的调门竟然又提高了一个K，这已经达到了李正素可以发出的最高的调门了。

裴琰之唱得时候，就感觉到李正素那边的胡琴忽然提高了一个调，这让裴琰之有些惊讶，但是裴琰之并没有多想，心中暗道，看来素团今天这是要抻练抻练我了，也好，那就痛痛快快的唱一次吧！

于是裴琰之手中的琴弓也是微微一抖，胡琴也是发出了跟李正素手中胡琴一样的调门，而最后一句唱，裴琰之硬生生的提高了一个调门，让台下的观众跟疯了一样的鼓掌叫好！

因为台下的观众基本都是老戏迷，虽然刚开始的时候没有发现端倪，但是在这个时候，前排那些眼尖的人，已经发现两个人的状态都不对了，就跟斗上了一样。

戏迷这种生物非常的有意思，有不少戏迷最喜欢的就是台上出问题，不管出什么问题都行，唱错词了，或者是花枪耍着耍着掉地上了，或者是嘎调没唱上去了。

每次到这种时候，台下的观众都是最兴奋的，这其实就是人类的天性，喜欢看热闹，看出殡的不怕殡大。

李正素一听裴琰之真的可以唱到这种高度，心中也是一松，而且顿时自己的精神就崩到了最紧，因为她知道，今天也许是自己最好的机会了，能找一个这么势均力敌的老生演员可是真的不好找，今天可是说是天时地利人和，自己状态也是调整的非常好，场合非常的合适。

只听得李正素轻启檀口，一声如同撕裂锦帛一般的声音，从她的口中发了出来，但是字字入耳，清晰可辨，这等功夫，真是让人叹为观止。

因为有很多的时候，由于旦角用的都是假嗓，为了让自己的声音能够好听，把注意力全都放在了装饰声音上，却忘了最根本的东西，就是字正腔圆，下面的观众听得时候都是大皱眉头，唱的是什么啊，一个字都没有听清楚。

李正素的功力，让第一排的观众听着不至于刺耳，也让最后一排的观众也能听清楚，固然这是多亏了梅兰方大戏院内的音响设施的高级，但是这也是自身功力的表现。

看到李正素都卯上了，台下的观众都是疯狂的鼓掌，这些人有的都听了李正素十几二十年了，都是老观众了，从来都没有见到李正素在台上表现的这么激动过。

是的，激动，因为李正素忽然发现，一直以来桎梏自己的那把大锁，被自己这一声击破云霄的高音给直接打碎了，她感觉自己头上的天花板不见了，天上的星空，是那么的美好。

李正素唱着唱着，笑着留下了眼泪，但是嘴上一点也乱，手上也没有丝毫的错误，一切都像是她在用自己的本能在表演一样。

裴琰之也是震惊的发现，刚才的李正素唱的时候，好像还有一些顶，声音好像已经到了极限了，似破未破的感觉，好像如果再高一点的话，李正素的声带就要断了一样，不由得为她有了一丝担忧。

但是忽然一句唱之后，裴琰之发现自己身边的女人竟然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本来坐在那里气势逼人的李正素，忽然变得沉静了下来，之前就如同一把锋利的宝剑，锋芒毕露，冷森森夺人耳目，明晃晃要人胆寒。

但是现在的李正素，就如同将宝剑藏入了剑鞘之中一般，锋芒尽褪，但是给人的感觉更加的深不可测，虽然没有了那种锋芒毕露的感觉，但是偶尔从剑鞘中出现的一丝剑芒，就足以将眼前的一切斩尽杀绝，一副岳峙渊渟，宗师风范。

裴琰之心中一惊，这是，这是，……

虽然裴琰之心中已有定论，但是真的不敢相信，这一幕竟然发生在了自己的面前。

心绪一乱，裴琰之手中的琴弦竟然应声而断，与此同时，李正素手中的琴弦也是断裂了开来，而且这根琴弦直接将李正素的手背给划破了，顿时一道殷红色的鲜血就从她的手背上渗了出来。

台下的观众不由得惊叫了一声，哎呦，怎么会出现这样的事故啊！

但是裴琰之脸上则是露出了崇拜的表情，站起身来，将手中的胡琴放在椅子上，抬起自己的双手，做了一个非常古怪的手势，最后双手抱拳，双手的拇指对在一起，顶在自己的额头，恭恭敬敬的弯腰给李正素鞠了一躬，口中说道，“恭喜梅派青衣李正素前辈，大功告成！”

台下的观众都是一愣一愣的，李正素也是脸上露出了一丝震惊，没想到裴琰之竟然会这么古朴的礼节，作为李正素，她当然知道这个礼节代表了什么，这在民国时期的梨园行，这个手势是给大家公认的独创一派的艺术家表达庆祝的时候用的。

当初马联良大师在成立马联良艺术团的时候，到场的有头有脸的京剧界的大佬们，都是用这个手势恭贺马大师的。

李正素虽然没有赶上，但是梅文玖在教导她的时候，说了很多京剧界的规矩和行话术语，里面就包括一些手势。

李正素看到裴琰之的手势，脸上露出了灿烂的笑容，也顾不得自己手中还在流血，伸手拉住了裴琰之的手，笑着说道，“这一次，我能够有所进步，还是多亏了你啊，算我欠你一个大人情了！哈哈哈！”

李正素这次笑的心花怒放，自己已经在这个门槛前被阻拦了有十多年了，今天终于一脚把这扇大门给踢开了，顿时感觉到了一种顿开金锁走蛟龙，今日方知我是我的感觉。

台下的观众不明所以，议论纷纷，而后台的这些演员们，其实知道真相的也不是很多，也只有孟广路等为数不多的人才知道发生了什么，因为他们都是在这个门槛前被阻拦了十几年的人。

看到李正素今天忽然顿悟，突破了自己的桎梏，孟广路也是在羡慕之余心中有些酸酸的，时也命也运也。

同样是跟裴琰之对戏，自己由于嗓子实在是不在状态，所以最后的返场自己是收着唱的，有一种敷衍的感觉，好像急着下班一样，让自己也是失去了一次难得的机会。

因为这个时候，孟广路终于想明白了，刚才也是自己的一次好机会，因为自己这么多年来，唱戏的时候，从来都没有这种唱得快要不行的感觉，平日里自己的表演都是游刃有余的。

自己知道该在什么地方休息，恢复自己的嗓子，但是今天的表演，由于裴琰之的出现，自己不愿意输给后辈，所以也卯上了，不光多唱了一个大段子，而且一场之中，并没有任何的松懈，结果在自己最疲惫，最可能突破的时候，自己竟然选择了收兵，这就让自己失去了一次最佳的机会，而且这样的机会可能这一辈子就这么一次了，因为这种机会不是刻意创造出来的，而且无意中出现的，所以说，时也命也运也！

孟广路在懊恼的同时，带着后台的几位大辈演员同时走了出来，来到了李正素的面前，郑重其事的给李正素施了一礼，用的手势和动作跟裴琰之的一模一样，而且祝辞都是一模一样的。

这一下，台下的观众是真的傻了，到底发生了什么。

后台的演员也都是震惊的互相窃窃私语，他们虽然隐约知道了一点点，但是也不敢确认，因为华夏最后一个有这种资格的应该就是马联良大师了，之后，华夏再无大师，就算是韩平正，梅文玖，也只是马派和梅派的优秀的传承人，但是他们并没有突破这个流派的桎梏，他们把自己的流派已经演到了极致，但是并没有最后的临门一脚，也许是他们早就可以突破了，但是他们不愿意罢了！

这一场演出就在观众们一脸懵逼的表情中落下了帷幕，毕竟李正素受伤了，大家也不可能再起哄了。

但是大家并没有不痛快的感觉，就算是最后两把胡琴的琴弦同时断开，后面的唱也是戛然而止，但是对于这些观众们来说，之前李正素的表现已经让他们足够的满意了，而且最让他们念念不忘的就是裴琰之等人对于李正素的态度的变化，恭敬，是的，就是恭敬，就算李正素是团长，孟广路这些演员，也不至于那么的恭敬啊，这里面肯定是有些事情是大家不知道的。

一时间，网络也是议论纷纷。

而在梅兰方大戏院的后台，那些年轻演员都卸了妆之后，老老实实的站在后台的一角里，把后台全给让了出来，因为那里的气场太可怕了。

闻讯而来的梅文玖眼中含着热泪，坐在那里，李正素没有刚才的宗师气派，而是如同一个濡慕的女孩一样，蹲在梅文玖的面前，笑着看着他，手上的伤口也已经包扎好了！

旁边的椅子上，坐着韩平正和裴景祺，高峰几个人，还有梅兰方京剧团里的高层们，这些人都是一脸羡慕的看着这一对师徒，京剧界终于出了一个顶梁柱了。

梅文玖终于止住了眼泪，握着李正素的手，笑着说道，“素素啊，我是真没想到啊，你竟然这么快就突破了桎梏，这一下就好了，我梅派后继有人，我也能够安心的下去见父亲了，虽然说我没有什么出息，但是我徒弟还行，哈哈哈！”

李正素脸上露出了羞赧的表情，说道，“师父，别乱说，您不得看着我们梅派再出一个像我一样的孩子来接班吗，什么瞑目不瞑目的，不许再说这话了！”

梅文玖哈哈大笑，看着韩平正，说道，“小韩，这次可是要多谢你这位高足了，要不是他的卖力表演，估计素素还不知道要走多少冤枉路呢！”

韩平正微微摇了摇头，笑着说道，“玖爷过誉了，这孩子就是胆子大，瞎胡来，误打误撞才帮了素素一把，但是主要还是素素的积累足够了，就差这临门一脚，被琰之这孩子给赶上了，你可别再夸他了，要不然这小子的尾巴还不翘到天上去啊！”

看着在一旁傻笑的裴琰之，梅文玖和李正素也都是投去了欣慰和感激的目光，不管怎么说，裴琰之今天的表演就是李正素能够突破的关键，他就是梅派的大恩人，这个情谊，梅派会记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