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爹!你看这月亮好像一只大烧饼,好想咬一口!”
朱子瑜拿着一个鸡腿蹦蹦跳跳地爬到朱文章的膝盖上,的确人如其名,活像一个汤圆,嘻嘻指着天上笑道。
“混账东西,一天到晚只知道吃,你老子一生勤恳为官,到你就是一介草民白丁,丢了朱家的脸……”
朱文章喝多了,也放下平日里县令的架子,骂骂咧咧地责备自家不成器的儿子。
“老爷,您消消气,就是一介草民又怎么样呢?”二夫人机敏剔透,忙又给朱文章斟了杯酒,娇软笑道,“这世上,只要平安顺遂就好。您看,一年半以前尚且高高在上的那位二品重臣,曾经文采风华绝代,也不过就是一转眼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成了一堆灰……”
朱文章潮红的脸色突然冷凝下来,继而叹息了一声,眼神有些悲悯,低声道:“君大人的文章天下若是数第二,就没人敢称第一。十几年前本官还是一介秀才之时,曾有幸在京城诗会之上谋过大人一面,那时候他丰神俊朗,举手投足若清风拂面,而且待人温厚,那是冬天,京城很冷,本官的袍子单薄直打哆嗦,君大人竟然注意到了,还叫人送了件外袍来客栈,说那个秀才别冻坏了写不出好文章,这袍子如今都还……“
“朱文章,你喝多了。”大夫人冷冰冰地将酒杯撂在石桌上,“谋反罪人,不得私下议论,你身为朝廷命官,是疯了吗?”
大夫人的话如一柄薄薄的刀刃,将方才饮下的桂花酿在舒墨的胃里猛地搅动,翻涌起来。
一开始并不激烈,只是一层一层的暖,后来越来越烫,烫得几乎要激出她的眼泪。
她想起那个夜晚,那是她人生中最黑暗的一个夜晚,也是最灼目的一个夜晚。
在漫天的火焰之中,她看见自己的父亲,变成了一团火,但即使是一团火,他的双目却比火更灼人:
”阿舞,阿舞,爹对不住你……”
接着,她听见一阵冰冷的笑声,从她的身后传来。
一件冰冷的,薄薄的东西,贴上了她的脸。
谁能相信死而复生?谁能相信那个脸上被划了二十几刀,倒在火焰之中,尸骨无存的少女,醒来之后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当时,她感受到了死亡的味道,然而在那种几乎席卷了、粉碎了她的痛苦和绝望中,死亡,消失,似乎都算是比较温柔的一种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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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墨?你怎么了?”
舒景倏然发现舒墨的脸色红得怕人。
“小墨公子脸都红了,妾身去拿些醒酒汤来。”二夫人十分懂得看人眼色,起身去厨房。
“没事,只是刚才喝的急,有些上头。”
舒墨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还强撑着对朱文章及两位夫人行了一礼。
“我出去走走。”
“哦,年轻人是该出去走走,舒大哥你就别担心了,还能吃了他不成?”
舒景有些懊恼,早知道就不该让小墨一饮而尽,这酒喝起来舒服,后劲却挺大。
毕竟她是个女孩子,又不会武功。
但是,也不好表现得太担心,怕惹起朱文章的怀疑——一个小伙子,这么担心做什么?
算了,小墨这样聪明,一定没有问题的。
……
舒墨呆呆地站在桥上,眼前是黑暗的河流,就仿佛一片厚重的黑幕,掩盖住了过去的一切,欢喜与哀愁。
但一盏盏灯火亮起,又仿佛变成了一个梦幻琉璃之境。
不知道什么时候了,这条河也还这么热闹,对了,舅爷说过,这里是花坊。
她沿着河慢慢地走着,仿佛想了许多许多,却又好似什么都没有想过。
这么久以来,她以为已经习惯了这个身份,可是,此刻在酒精的激荡下,她觉得一切都那样疏离与陌生。
其实,这点酒,以她现在的实力,根本不至于让她喝醉。
但是,酒不醉人人自醉,是人自己想喝醉,所以才能被酒控了神智。
“咦,是舒公子哇!”
身后传来一声呼唤,舒墨敛下心神,认出是吴喜与曾平平两位老哥。
曾平平,就是那个经常被派去搜查现场,矮矮壮壮,总是带着笑脸的那位。
吴喜,就是那个个高长脸,颇有肌肉,武艺非凡,经常在公堂上拦住人的那位。
两人都十分能干,做事手脚麻利,舒墨对他们的印象不差。
只是……唉,怎么什么样的男人,都爱往这地方钻?就不能找点有意义的事儿做做?
“舒公子怎么一个人出来了?这么巧?来来来,咱们去船上喝上一杯!这船上的姑娘,哎哟喂,那可不用说!”曾平平对舒墨那可是非常敬仰啊,不由分说,扯着舒墨就要往船上走。
这旁边正好泊着一艘大船,声势极旺,即使在这川流不息的花舫中间,也是最为华丽的之一。
船上的妈妈也认得这两位爷,虽然只是衙役,但县官不如现管,登时脸上绽开一朵金菊,赶紧朝旁边倌人使眼色,放下靠岸软梯,一边亲自扬手帕子热情招呼客人:
“吴大爷,曾大爷,这是哪儿的风将您二位吹来,赶紧上来,哟,这还有一位面生的小公子,长得真是俊秀,咱们的姑娘保准看见都舍不得放走呢……”
“吴兄,曾兄,在下有些不舒服,先走了。”
舒墨皱眉,这种地方,是男人的天堂,她虽然谈不上厌恶,但也决计不会喜欢。
今夜已经太晚,她的心绪太乱,酒已醒,该回家休息了。
可就在这一刻,她听见一个声音,自花船的尾部右船舷上传来。
那是个男子的声音。
暗哑,迂回,如一曲不为人知的洞箫。
却又在抑扬顿挫的微妙之处,生出无限的旖旎风情!
“日日青楼醉梦中。不知楼外已春浓。
杏花未遇疏疏雨,杨柳初摇短短风。
扶画鷁,跃花骢。涌金门外小桥东。
行行又入笙歌里,人在珠帘第几重!”
舒墨的脚步,猛地停住了。
她认得这个声音。
这个声音,哪怕就是在一万个人之中,她也能轻易分辨,哪怕一个最微小的音节,对她来说也是惊雷,是山崩地裂!
她情不自禁,朝着那个声音的方向,缓缓地,缓缓地转过身。
就仿佛,那里是她最温暖的港湾。
就仿佛,那里是她的心之所向,是她的心,破碎的,最疼痛的,再也无法找寻的那一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