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岭南不同,广羊府是定南王的大本营,藩王所统率的藩地横空天降从京城来实权武将,朝廷是何用意,朝局将如何变化,可就耐人寻味了。
杜振熙凝眉握着茶碗,一边转着念头一边轻抿茶汤,低低嘶了口气,随口提醒沈楚其主仆,“还有些烫,吹凉些再喝。”
阿秋闻言丢开自己那杯,正要帮他家小郡爷吹吹,就见眼前光影一晃,七分满的茶汤晃出一道亮黄的光线,沈楚其已然将茶碗戳到杜振熙眼前,咧着大白牙无声笑,“熙弟,你帮我吹一吹。”
杜振熙瞪着近在咫尺的茶碗,一双星目直接瞪成斗鸡眼。
沈楚其当自己还是小孩子么,小时候要她哄着吃药,现在老大不小了,居然还要她帮着吹凉茶汤。
才两三天不见,沈楚其怎么越活越回去了?
杜振熙腹诽归腹诽,其实有些扼腕杜振晟爱装小大人,没能让她享受到做“哥哥”照顾弟弟的乐趣和满足,遂也不介意移情到沈楚其身上,拿他当弟弟照顾,口嫌体正直地默默接过茶碗,鼓着腮帮子帮沈楚其呼呼。
她垂眸嘟嘴,长而翘的睫毛如蝶翅轻颤,微微嘟起的唇峰吐气如兰,吹得茶汤漾出一层层波纹,倒映着她面颊碎光晃动。
茶汤清亮,吹茶汤的人同样清美。
明明只是个再寻常不过的简单动作,却令人觉得赏心悦目。
沈楚其无声笑。
阿秋不忍看他家小郡爷笑得像个傻子,端起茶碗呲溜啜一口,果断破坏静谧的气氛,努力板正被他家小郡爷歪掉的楼,“可不就是七少这话。余文来手握兵权回归的消息,满广羊府知情的不超过一只手。”
“除了父王和知府大人以外,我父王的亲信幕僚算一个,陆四叔只怕也要算知情人之一。”沈楚其飘摇的神思归位,略显不自然的掩唇佯咳一声,不再盯着杜振熙看,错开视线看着茶船里绘着四季花开的茶具,一边理顺思路,一边接过话茬道,“熙弟之前猜的不错。陆四叔四时八节不忘给府里门房随礼,京城那里调派武将的动向,确实是府里门房透漏给陆四叔的。
不过,父王手中关于余文来的来历底细,却不是府里幕僚或是知府大人查探的。而是陆四叔让明忠送去的。一好还一好,门房能透漏消息给陆四叔,是受父王幕僚之意,回头陆四叔就将余文来的简历悉数奉上。
照这么看,陆四叔应是得知确切消息后,曾私下联络过余文来,得知岭南、闽南、江南三地的沿岸海防将有变动,这才选在这个节骨眼上,放出瓷窑竞标皇商的权,又大力收拢总账,挪到奉圣阁重开、铺排钱庄铺面之上……”
杜振熙将吹凉的茶碗送到沈楚其嘴边,挑眉道,“这么说,朝廷真的要重开海禁?”
如果诱惑不够大,利润不够厚的话,陆念稚岂会弃稳扎稳打的杜记瓷窑不守着,而选择顶着三分风险七分不稳定因素,试图抢先占据各地口岸的地利,准备砸下血本拿捏住真金白银的出入口,好坐等三地商贾、高门后知后觉,一时心急手紧,多半要走钱庄凑本钱的渔翁之利?
这做法略投机取巧,胜就胜在先机占尽,于往后钱庄做稳做大更是百利而无一害。
且杜府作为钱庄东家,能赚别人的钱也能谋自家的利,想咬一口海禁重开的肥肉,必定能咬得又大又准。
不怪陆念稚敢想敢做。
杜府大爷当年就是死于海难,彼时朝廷虽禁止海上贸易,但架不住上有政策下有对策,杜府早在老祖宗暗中贩卖私盐时期起,就有自己的商船和船队,杜府大爷打着南货北贩的名头,利用自家商船不知私下成就过多少暗处买卖。
杜府大爷丢了自己的命,也连带着令大房悲恸之下绝了户,换来的是杜府自老祖宗去世后沉寂多年后的第一桶金,自那一次声势骇人的海难之后,当时还在世的大老爷和大夫人,就下令解散船队,将商船尽数封存,存放在广羊府口岸的私家库房里。
杜振熙脑中晃过家族旧事。
沈楚其脑中也同样晃过杜府大爷遇难而死的旧事,他小口小口啜饮他家熙弟为他吹凉的茶汤,只觉清甜无比,越发不欲他家熙弟伤怀,故作出一副不以为然的笑脸,语气轻快道,“可不就是要重开海禁。也就现在还能瞒得住,不用等打头阵的余文来进岭南,只要他带着朝廷的人马一入江南地界,重开海禁的消息就会传得人尽皆知。
这海禁都禁了多少年了,对沿岸民众来说,也算是好事。陆四叔想做这项营生,也不算莽撞。父王既然能让幕僚透漏消息给陆四叔,想来是有意给你们行个方便。就像当年你们老祖宗在的时候,杜府能得好,我父王也不吃亏。”
杜府老祖宗当年能打通人脉、偷贩私盐,瞒得过谁,都瞒不过土皇帝定南王。
古往今来,藩王和朝廷的关系一向“和谐”得很微妙,朝廷分派给各地的盐引有定数,各地钻空子贩卖私盐的同样不在少数,与人方便自己方便,定南王府睁只眼闭只眼,曾看在老祖宗的面上给杜府放水,后又要陆念稚、杜振熙对沈又其的救命之恩,如今赶上海禁重开,再放手拉拔杜府一次,不在话下。
“水至清则无鱼。父王能抬举别家,自然更愿意抬举杜府。”沈楚其人高马大的身影一晃,挨近杜振熙排排坐,压低声音笑道,“门房能透漏消息给陆四叔,足可见父王的态度了。依我看,陆四叔私下里,指不定已经和父王达成了协议,不管是钱庄还是商船,你们家要是真肯做,多半稳稳当当的,出不了岔子,也亏不了本钱。”
他能巨细靡遗打探到这么多细节,也足可见定南王的态度了。
杜振熙微微颔首,偏头盯牢沈楚其,疑惑道,“既然要重开海禁,必然要在各处口岸设置市舶提举司。听你这意思,余文来只是来打头阵的,后头还有相关的官员要来?怎么,海禁这事儿,朝廷打算全权捏在手里?”
不论大小城镇,只说岭南、闽南、江南三地各有统管各地政务、军务的总督,如果朝廷不打算将市舶提举司交由各地总督把总,让市舶提举司依附各地总督府而行事的话,怕是要另外置办官衙官位,将市舶提举司分离出来,独立自成一派,直属于朝廷。
不听各地总督的,那就只听皇帝的。
岭南又和闽南、江南不同,总督形同虚设,真正把持政务、军务的是藩王定南王。
皇帝是想一视同仁,还是木藏于林,想空降个市舶提举司来分定南王的政权、军权,就照着远近顺序,先是江南后是闽南,轮到岭南总不好厚此薄彼,定南王就算不情愿,也不能特立独行,反对朝廷“一碗水端平”的举措。
市舶提举司是来分权还是来分钱的,差别相当大。
代表朝廷的官员,代表的就是皇帝。
余文来之后来的是什么人,又是什么来头,十有八、九能借其身份管中窥豹,咂摸咂摸皇帝的“上意。”
“龙椅上那位的’上意’,真是越来越招人嫌了。开个海禁派个官员罢了,多大点事儿,整得跟做贼似的鬼鬼祟祟。”沈楚其满脸不屑的撇嘴,冷哼道,“照着辈分论,皇上还得喊我父王一声’皇叔’呢。先帝爷去后倒是不针对父王了,光折腾我大哥,还防着我大哥往广羊府送消息。
我大哥都不知道后头来的会是谁。倒是知道一件事儿,六部官员没什么动静,外地的官员就更排不上号了。照着皇上这藏着捂着,不想让外人提前知道的作派,怕是要选个信得过、关系近的宗室中人来吧。”
这却是定南王的推测。
沈楚其现学现用,掰着指头道,“皇上要是想排挤我父王,不让我父王插手市舶提举司的事,那不得派个够份量的来?那些跟我父王同辈的皇叔,藩地都在犄角疙瘩里,管不来也不能管。再往下数,宗室里的郡王倒有那么两三个,就是不知会是哪一个。”
左右来的必定是贵人,且贵到定南王也得给三分薄面。
杜振熙能问,却不是她能管的事。
既然陆念稚一口一个好处,显然是有把握余文来就算不向着定南王,也会因为陆念稚,而向着杜府。
余文来身后的贵人想分权,杜府不能跟着瞎趟浑水。
但分一杯重开海禁的羹,杜府的好处没跑了。
杜振熙心神一振,喃喃道,“也不知这余文来品性如何,如果是个好交际、好来往的,对杜府和王府来说,至少也有五分好处。”
兵权握在余文来手上。
将在外令有不受,定南王府要是能越过余文来背后的贵人,拉拢住余文来,十分被动也就能转换成五分主动。
想来就是因着陆念稚和余文来有旧日同窗的关系,定南王才有意给陆念稚开后门,给杜府行方便?
杜振熙面露沉吟,忽然觉得哪里不太对,斜睨着沈楚其奇道,“阿楚,你说话就说话,挨这么近干什么?”
不知不觉间,沈楚其已经从和她对面而坐,挪啊挪挪到了她身侧。
杜振熙和沈楚其肩碰着肩,手臂叠着手臂,只差没有抱作一团。
一旁阿秋抬头看风景,他全程围观他家小郡爷如何一步一挪、暗搓搓挨近杜振熙,此刻只剩一脸冷漠:他几次三番使眼色打手势,手眼险些抽筋之余已然心累,果断放弃阻止他家小郡爷情难自已的诡异举动。
这苦差事,他不干了!
沈楚其全然不知阿秋心里的苦,只知靠他家熙弟越近,他怦然雀跃的心就越安定,闻言见桂开也跟着皱眉看过来,就顺势抽出桂开放在一旁的替换中衣,胡乱披到身上,睁眼说瞎话道,“这不是喝了熙弟煮的好茶,胃口一暖就觉得干透的汗有些凉了。熙弟,我们坐近一些,我能帮你挡风,自己也暖和,一举两得。”
哪儿来的风?
当挂了满屋的帷幔是白挂的么?
有风也都被帷幔给挡光了。
有个鬼风!
杜振熙无语望天,懒怠和沈楚其摆事实讲道理,随手扯了扯沈楚其身上披的中衣,熟门熟路的替他紧了紧衣襟,无奈道,“怎么我每次问你话,你总能岔到无关紧要的事上头?你对着王爷要是也这么鸡同鸭讲,老说不到点子上,也难怪王爷对着你没有好脾气。”
父王对他脾气爆无所谓,他家熙弟对他总是好脾气就够了。
能和他家熙弟挨着坐,怎么是无关紧要的事?
对现在的他来说,再没有比这更紧要,更令他觉得重要的事了。
沈楚其在心里嘀咕,面上却赶紧端出正儿八经的严肃脸,顺着他家熙弟理衣襟的力道越发靠近一分,几乎挨上近在眼前的粉嫩耳垂,故作神秘的小声咬耳朵道,“余文来品性如何,我不知道。不过我知道,他父亲死的冤枉。
他父亲原是曲青县县衙的不入流编外官吏。做的是曲大家父亲的师爷一职,早在曲大家父亲获罪倒台前,曲青县就曾出过一起渎职大案,首当其冲丢掉性命的,就是余文来的父亲。
他父亲不过是个师爷,能有什么实权?这渎职大案不过是个引子,余文来父亲定罪斩首后不久,曲大家的父亲就被牵连进之后的引发的一连串大案,最终定的是挪用官家粮仓、收受当地商贾贿赂、私下偷挖朝廷铁矿盈利的罪名。”
这三项罪名,简直罪大恶极,难怪会连坐全族,自己身首异处,也连累家人族人或斩首或流放。
余文来的父亲连二把手都算不上,只可能是听命行事,为曲大家的父亲先行顶罪背锅。
“就这样,余文来竟还肯变卖家财为曲大家打点,我原还奇怪呢。原来余文来和曲大家不单是旧日邻居,在他父亲未曾获罪身亡前,两家曾有意结成姻亲,成全余文来和曲大家这对青梅竹马。”沈楚其边说边咋舌,略带感叹道,“余文来心意不变,只怕曲大家心意早变了。
还有件事儿也挺古怪,自从余文来的父亲去世后,他的寡母就断了和娘家、婆家的来往,对曲大家家里给的关照也一概不肯接受,还常有难听话传出来,骂曲家狼心狗肺过河拆桥,我看余文来父亲是因曲大家父亲而枉死的事,没跑了。
余文来的寡母原先倒也好好的,曲大家全族获罪后直说老天有眼天道轮回。一直到余文来私下出面为曲大家打点后,才突然病倒,没过多久就去世了。余文来为寡母守孝期间,没再过曲大家流放行踪,后又独身往京城闯荡,怕也和寡母病逝有关。”
他叹余文来和陆念稚、曲清蝉可能是虐身虐心的复杂关系,如今却深感即便没有陆念稚,光余文来和曲清蝉之间的旧事,就够剪不断理还乱,可以谱写一出“青梅竹马渐行渐远相识不相认,反目成仇爱恨恩怨为哪般”的狗血大戏了。
他满脸写着纠结惋叹,说完正经事,就开始大开不正经的脑洞。
脸上七情上面,连于男女之事上少根筋的桂开都瞧得眼角直抽,瞬间秒懂。
沈楚其想的都是什么鬼!
就算余文来和曲清蝉从前有情如今无意,陆念稚顶多算个居中调和,两头都帮,两头都不偏的老好人角色。
难怪陆念稚顶着入幕之宾的光环,和曲清蝉同住无名居时,却泾渭分明。
难怪陆念稚和曲清蝉默契无匹,却不见任何暧昧和逾矩的亲昵举止。
余文来和曲清蝉既然是自小的交情,那么陆念稚和余文来本有多年同窗之谊,肯为了余文来帮曲清蝉到这个份儿上,可见和余文来交情有多深厚,和曲清蝉勉强能算半个青梅竹马。
也难怪陆念稚和曲清蝉相处时,那样熟稔自然,毫无男女之间的扭捏,只有老友之间的泰然和自在。
二人本就光风霁月,又怎么会在乎外人的臆想和打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