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左耳进,忍不住见鬼似的问沈楚其,又右耳出,自失一笑暗暗摇头。
沈楚其根正苗红,可没有一丁点爱好男风的苗头。
别自己没吓着自己,反而把沈楚其给吓着了。
杜振熙话一出口就后悔了,张口想为自己臭不要脸的对号入座挽尊,就听一旁小桌边,阿秋突然叫道,“不是,不是七少!”
大概是嘴里还含着饭菜,他这一声嚎效果不是太明显,不至于突兀到掀翻屋顶,吓傻众人。
却足以起到阻止沈楚其的效果。
沈楚其说得兴奋的大胖脸微微一白,眼神躲闪道,“不是,不是熙弟……”
“当然不是小七。”江氏四平八稳的声音响起,笑看一眼失态的阿秋,又笑看一眼有些发愣的沈楚其,不以为然的摆了摆手,“小七这是长一岁,脸皮也跟着厚一分。小郡爷夸的是别人,她倒全往自己身上套。我听着都好笑,她倒不知道羞。
小郡爷一向拿小七当弟弟当亲友看待,从小到大没少跟我念叨有多喜欢小七,恨不得拿小郡主和小七换,真能有这么个又义气又机灵的弟弟。我算是听明白了,小郡爷这是不能换小七进王府,就照着小七的’好’,找着个难得的好姑娘,喜欢上了?”
她王婆卖瓜自卖自夸,即明贬暗褒地没真落自家曾孙的脸,算是解了杜振熙暗悔失言的尴尬,又对号入座点出沈楚其的“喜好”标准,也算是解了沈楚其主仆否定得略急切的围。
江氏说罢提起筷子磕了磕,示意沈楚其和阿秋该坐的好好坐下,该吃饭的继续吃饭。
“您老果然火眼金睛。”阿秋已经镇定下来,也不回座,反而顺势蹭到沈楚其身边,先怒拍江氏的马屁,把江氏无意中替他们解围的说辞坐实,“您这么一说,我才回过味儿来。我们小郡爷的意中人,不论家世还是品德,还真和七少有七、八分相似。怪道能入我们小郡爷的眼。
您不点破,我们小郡爷没想到,我也没想到。可不就是这么回事儿!我们小郡爷有七少这样的珠玉在侧,轮到喜欢的人身上,还能挑个假珍珠真鱼眼不成?这意中人呀,还真不比七少差。”
他揣着明白不装糊涂,说的其实都是大实话,权仗着外人不明真相,只管拿杜振熙做对比做说头,脸不红心不跳,自然而然地将沈楚其碗中的饭菜拨进自己碗中,用大家都听得见的音量道,“小郡爷,您前几天才因喝醉酒伤了身子,王妃可说了,您最近得少吃些,七分饱顶天了。您要是真顶着胃回王府,回头我就能叫王妃揍到升天。”
一番动作,倒似他刚才急急起身插话,并不是为否定杜振熙的疑问,而是为他家小郡爷的健康着想,打断话头好阻止沈楚其吃太多。
江氏老眉毛一挑,忙吩咐江妈妈,“这倒是我好心办坏事了,一会儿给小郡爷上一杯山楂水,再给阿秋多添两碗饭,吃多些下盘稳,轻易升不了天!”
阿秋这下脸红了,捧着堆得冒尖的饭碗不好意思地笑,众人亦是一阵善意的打趣。
沈楚其已然恢复常态,又听江氏和阿秋先后两番说辞,越琢磨越觉得这般说法再合适不过,即不违背自己的心意,又不算骗了他敬重的江氏,他喜欢的熙弟。
刻意欺骗,和善意隐瞒,在他的认知里,有着本质的区别。
也因此,他情难自抑又几番欲言又止,就是不想拿话骗人,只尽量将话说得模凌两可。
如今有了“按照七少的标准找意中人”的光环加持,沈楚其顿觉良心不痛了,言行越发坦荡起来,亲昵的挨着杜振熙,笑容和平常一般略傻兮兮,“熙弟,听见没有?我喜欢的人,不比你差,还跟你一样好,我眼光不错吧?”
是挺不错的。
杜振熙发自虚荣心的肯定了沈楚其的眼光,心下又有些疑惑。
原来广羊府还有跟她一样家世略凄凉的姑娘啊!
她想来想去,貌似排得上中上流门第的,只有唐家?
不过,沈楚其不可能在明知杜唐有意联姻的情况下,还喜欢上唐加佳,何况唐加佳上无父却有母,且只有唐加明一个哥哥,下头可没有亲弟弟。
杜振晟曾跟她感叹,女孩的心思猜不得,此时此刻她突然觉得,男孩的心思也挺难猜的。
既然沈楚其的意中人听着挺靠谱的,现如今又只是沈楚其剃头担子一头热,她何必再多操闲心?
杜振熙转过一回念头,就将沈楚其的小情事给抛到了脑后。
她想到了唐加佳,沈楚其也想到了唐加佳。
他难得和他家熙弟心有灵犀,却灵的不是让他欢喜的方向,他傻笑的眉眼略黯了一黯,转头看向江氏,“奉圣阁夜宴那晚我走的早,不知道您相看唐七小姐,相看得如何了?那之后也没听熙弟说有什么后续,这亲事……做是不做了?”
他心中响起一道略混账的声音:最好是不做了,那他家熙弟就还是他一个人的,唐加佳霸占不走。
他至少……还能自欺欺人的再霸占他家熙弟一段时日。
江氏仿佛听到了沈楚其的心声,答得正中沈楚其下怀,“年前先是晨舞要出阁,年后又要忙晨柳送嫁的事,虽都是西府的喜事,我们东府也没有袖手旁观的道理。眼看小一媳妇也要生了,小七的亲事也不急在这一时半会儿,且等过了年再说不迟。”
都说抬头嫁女,唐家对杜府的“低效率”倒是全无异议,男方越慎重越肯你来我往的走多几次过场,越代表看重女方,世俗本就如此,唐家就算真急,也不至于求着杜府快点落定亲事。
左右双方态度明朗,变数不大。
沈楚其心下暗喜,突然希望日子过得再慢些,新年能晚些到来,也许他能多喜欢他家熙弟久一些,也许不用等他家熙弟定下亲事,他就死了心,恢复“正常”了。
杜振熙的注意力,却已经不在江氏和沈楚其的一问一答上。
江氏说的是明面上的借口,实则是因为江玉和吴五娘惹出的勾当,搅和得西府上下不得安宁,连带着东府此时此刻,不适宜大张旗鼓的和唐家走动、商议亲事,东西二府只隔着道墙,一来一往间难免人多口杂,免得叫外人窥见杜府的阴私,再横生枝节。
亲事暂且不论,但生意上的事呢?
只看奉圣阁重开的事就知道,即便陆念稚早在半年前起就开始暗中铺排,即便陆念稚这些年行事越发独断专行,但会瞒着她,却从来不会越过江氏。
钱庄未来谋划牵涉的干系,余文来和陆念稚不为人知的交情,江氏知不知道,又知道多少?
杜振熙看着慢条斯理用膳的江氏,倒似了无心事不理庶务的样子。
她心下略一犹豫,咽下想要张口求证的话语。
左右陆念稚的打算,对杜府并无危害,不管江氏知道不知道,她待会儿问陆念稚就是了,何必多嘴问江氏,还得解释她和沈楚其私下查探的事,反倒惹老人家跟着心绪起伏。
天大地大吃饭最大,别破坏江氏的好胃口了!
杜振熙闷头吃得香,只随口问道,“您回来时,四叔还没回府?”
陆念稚这两天常有人相邀,出门交际得略频繁,今儿一早就听明忠、明诚往门房叫马车去了。
要是陆念稚已经回府了,江氏没有只请她和沈楚其一块用午膳,单单落下陆念稚一个孤家寡人的道理。
果然江氏摇头,看了看天色问江妈妈,“小七不说我倒忘了。去看看恩然回来没有,要是还没回来,就拣几个好菜,叫灶上仔细温着,回头给庐隐居送过去。”
江妈妈放下布菜的公筷,擦着手往外头吩咐,不过片刻又笑眯眯回转道,“老太太问得早不如问得巧。四爷才回庐隐居,我让传话的婆子不用去庐隐居了,没得让四爷多跑一趟,午膳本就用晚了,可别再耽搁下去。”
江氏自然没有二话。
杜振熙和沈楚其则交换了个眼色,齐齐加快用膳速度,卡着江氏放下碗筷的点,异口同声道,“不多叨唠您了,我们去庐隐居给四叔问个安。”
难得沈楚其有心,想着要“拜见”长辈,江妈妈忙让人将肉粽、凉茶装进食盒,交给二人笑道,“正好一块儿带给四爷,你们爷儿几个一块用点心,说说话吃吃茶也亲香。”
是祸躲不过,午后点心吃不了兜着走了。
可怜的陆念稚,算不算被他们给连累了?
杜振熙和沈楚其默默为陆念稚点蜡,然后默默接过食盒,一人提一角,分摊食盒的“沉重”份量,悠悠然跨出饭堂。
落后一步的桂开正要跟上,就听江氏开口道,“今年天冷得快,霜晓榭的窗纱该换了。小七那儿的小库房,怕都是些好些年没拾掇过的陈年货色,你留下帮我看看,清和院哪些合适的,顺带都抬走。”
桂开一人担二职,又做小厮又做丫鬟,换窗纱什么的也在他的差事范围内。
杜振熙不以为意,示意桂开留下听江氏吩咐,就叫上竹开和阿秋,和沈楚其一起飘出清和院。
“桂开,你跟我来。”江氏起身离座,连饭后茶都顾不上用,更没有半点去开库房挑窗纱的意思,招呼桂开一句,又对江妈妈道,“你收拾完就下去歇着吧,我午晌就在后园子里歇了。”
这是有话要和桂开私下说,拒绝被任何人打扰的意思。
江妈妈心领神会,恭声应下。
桂开不解其意,跟着江氏转入后园子里,见江氏撸起袖子就往袖珍而整齐的田埂里钻,还当江氏是拉他来做苦力的,忙跟着撸袖子操家伙,笑道,“这阵子忙着盘总账,七少睡得晚起的早,又三天两头的招待小郡爷,倒少来您这儿帮衬了。”
他为自家主子略作辩解,江氏的心思却全不在这些小事上,拔起一颗大白菜,拍得白菜叶啪啪响,出口的话也跟炸雷似的啪啪响,“傻小子,我找你来可不是为了说这些废话。你瞧明白听明白没有?小郡爷的意中人啊,就是我们家小七!”
握了棵草!
不对,桂开手中握的是白菜,心中却万马奔腾,顿时受到了严重的惊吓,瞠目结舌的瞪着江氏,结巴道,“您、您说什么?”
老太太莫不是,耳朵瞎了?
说的是什么鬼!
“阿秋心灵嘴巧,平常看着是个嘴皮子油滑的毛小子,真遇上小郡爷有什么事,那股机灵劲儿可外露的很。”江氏表示透过现象看透了阿秋的本质,阿秋种种或明或暗的小动作没能逃过她一双老眼,又有些哭笑不得的点评沈楚其道,“至于小郡爷,那就是个心里藏不住事,惯常不会说谎,也不屑说谎的。从小到大,这一点就没变过。
他们主仆二人的言行,你回头仔细想想,难道就品不出一点古怪来?暂且不论小郡爷那番样样能对得上号的话,我只问你,小七和小郡爷来清和院前,是不是就谈过小郡爷的意中人?
我猜,不是小七问的,而是小郡爷自己没忍住主动提起的。阿秋那副吃个饭还得一心挂两头的样子,只怕小郡爷对着小七时,没少做让阿秋提心吊胆的举动。你别急着否认,且先认真想想,是不是我说的这么回事。”
桂开握着大白菜的手指瞬间收紧,继遭雷劈后,外焦里嫩的身形逐渐石化。
脑中走马灯似的,闪过小郡爷捏着他家七少的汗巾傻笑的样子,阿秋和小郡爷几次三番略显急切的言行,小郡爷异于寻常挨着他家七少不愿分开的画面……
还有,小郡爷说着余文来和曲清蝉的事,突然没头没脑表白已有意中人的突兀……
原本不曾在意的细节,如今换个角度再细品,简直越想越古怪,越想越令人心惊。
桂开抱着大白菜彻底蹲地,好险没吓得一屁股跌坐上田埂,江氏扒白菜,他也跟着扒白菜,震惊使他质壁分离,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甚至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老、老太太,七少是七少,是男儿,小郡爷怎么可能喜欢七少?小郡爷怎么可能喜欢……男儿?”
除了他和江氏,再没有活人知道杜振熙女扮男装的秘密,他敢拿生命和职业操守保证,包括沈楚其在内的所有外人和内人,不仅不知道,也从没看出杜振熙的“真身”。
却不知杜振熙少的那根筋虽然接上了,却接错了地方,只想着以男儿身防女人,却全无以女儿身防男人的意识。
更枉论桂开至今仍少根筋,唯一纠结的就是小郡爷不可能喜欢七少,同样身为“男儿”的二人不可能扯上不该有的感情。
“这就叫性别能装,天性却难掩。小七莫说跟别家少爷比,就是跟别家小姐比,人品样貌哪样差了?”江氏不以为杵,反而引以为傲,啧啧笑道,“小郡爷不是好男风,只是情窦初开,架不住我们小七天生魅力大,吸引力跨越性别。”
说着老手一挥,吩咐桂开道,“我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米还多,你且信我的没错。去,搬两坛子细盐来。”
桂开丢了魂似的飘进后园子里的小窑,不带喘气的搬来两坛子细盐,拍开泥封傻傻道,“老太太,我信您,您不用现成吃盐给我看。”
江氏:“……”
她说的话对桂开的打击是有多大,傻小子说的什么蠢话!
“这盐不是给我吃的,是用来腌酸白菜的!”江氏一巴掌拍得桂开回了魂,甩着大白菜往水里泡,边干活边指使桂开道,“恩然和小七都好这口,趁着今年冷的早,今儿先把白菜帮子腌上。你把这一田埂的都洗干净咯,再去取辣椒和蒜头来,顺道把糟白菜也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