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云三月,碧澄蓝天如一块挑不出丝毫杂质的宝石,一眼仿佛就能见到底。太阳像颗咸蛋黄那般好看,明媚却没有温度,嗖嗖刮过的西北风仍旧威风凛凛,卷过平川万里,徒留枯黄百草瑟瑟发抖。
清川河水像困倦的旅人,步伐沉缓地向前走去,与河边平原上闹腾了一上午的呼哨声形成鲜明的对照。蓝天里的热闹已进高潮,原本花花绿绿的一片风鸢里仅余下两只,一只小巧精干,是最常见的苍鹰造型,另一只则颜色靓丽,身形庞大,两条拖尾逶迤盘旋,将凤凰睥睨天下的傲然之势展现得栩栩如生。
两只风鸢在长空里你追我赶,大有不分高下誓不罢休之势。人群也自动分为两拨,一拨松散地围着放飞“苍鹰”的少年,声嘶力竭地为他鼓气叫好,另一拨则步步紧随“凤凰”,仰看“凤凰”气定神闲地逡巡清川荒野,不断地撮嘴打哨子。都是一群半大的孩子,最小的七八岁,最大的也不过十六,正是擦着鼻涕也挡不住风里来雨里去找乐子的年纪。
放凤凰风鸢的那个孩子,两手上上下下配合得行云流水、天衣无缝,风起即刻放绳,风弱又立马收绳,在这份娴熟面前,桀骜的风也变成了一个温顺的孩子。虽然跟其他孩子一样穿着墨绿缘白纹的窄袖直裰袍,许是身姿挺俊的缘故,也许是一双明目如同烈焰在冰天雪地的冬夜里熊熊燃烧的缘故,独独这孩子像是一棵在黄沙艳阳里闪闪发光的白杨,微风轻拂,叶片向阳的油绿与背阴的灰白翻转交替,与阳光碰撞出一首轻盈乐曲,“叮铃叮铃”的,好不热闹。
她是这群孩子里唯一的女孩,那时不管修为多高,女修仍旧逃不脱传宗接代与家族联姻的两大枷锁,在修道的世界里,女性地位仍旧是世俗女性社会地位的延伸,连食同席都是禁忌,更别提跟一群男孩同游。所有人都认为她能公然蔑视世俗,只因她是上云修仙世家孟氏家主的掌上明珠——孟歌。
倒骑青牛下骊山的老道仙去后,浪里淘沙五百年,世上仅剩十三门修仙世家屹立不倒,这其中,当数上云孟氏最为古老。上云孟氏先祖乃青牛老道的关门弟子。据传当年,慕名求拜青牛老道为师之人络绎不绝,青牛宫的门槛都被踏破重修了七八轮。某日黄昏,青牛老道沐香而出,站在落日金光中留下一言“道老矣,世间师徒情尽也”,在一片哀嚎中,头也不回地走出青牛宫。
刚踏出山门,一头青牛忽然疾奔而出,将头乖顺地凑到老道的手掌中,老道抚掌大笑,遂倒骑青牛离开骊山。青牛老道离开骊山后云游至上云,偶遇孟氏先祖,惊艳其玲珑剔透,惜其不世之才,特破不再收徒之诺,将其收为关门弟子,细心□□。
老道羽化登仙后,仍不忘托梦传教,此去三十年,孟氏先祖也得以飞升。孟氏后人承先祖遗志,世代修仙,又蒙先祖仙泽庇佑,孟氏一族仙脉延绵,千百年来都不曾中断,人杰辈出,巍然成仙家垂范。一直顺遂的孟氏却在近两百年,遭遇有史以来最大危机,从第十代家主开始,孟氏嫡系一脉便陷入世代单传、子孙稀薄的困境。第十四代家主孟焱,又是个不理俗世的情种,与夫人林宛歌成亲十年一直无所出,始终严词拒绝族中另纳妾室的提议。
成亲第十五年,饱受非议的夫妻俩过继族中孤儿为子,取名孟传,又过六年,夫妻俩再收养一孤儿,取名孟由。再过四年,林氏竟被诊出喜脉,遍经辛苦,产下一虎头虎脑的千金,婴儿首啼简直惊天动地,搞得人人都误以为家主终于喜得麟儿。
就在人人都为孟氏前途扼腕叹息之时,孟焱小心翼翼地抱着眼珠儿漆黑的女婴,在林氏床头喜极而泣。孟家主乐得合不拢嘴,三天后,女婴的名字还是悬而未定,经由林氏提醒,孟门主才稍作沉思:“这孩子声音好听,生下来那声啼哭气贯长虹,跟歌儿似的,皇帝宫中最好的伶人也比不上,就给她取名歌,孟歌!”林氏扶额,惊出一脑门子冷汗,待孟焱走后再三告诫在场众人,严禁将门主言论外传。可耐不住孟门主自己逢人就大肆宣扬,没多久便人尽皆知。
孟门主在门中事务上一向公正分明,陟罚臧否不容半点徇私,在外务上也素来进退有据、条理分明,道家仙门中一直流传着“又臭又硬”的恶名。但只要面对孟歌,他就开始无原则、无是非、无态度。
相比孟门主的三无原则,林氏则理智许多,对孟歌的诸多要求甚至可以用苛刻来形容。孟歌生性活泼胆大,又天资聪颖,不管学什么都一点就透,家中以孟焱为首的三个男人对她有求必应,若不是林氏对她严格规束,恐怕就真的长成一匹脱缰野马了。
风鸢大赛进入到胶着状态,“苍鹰”与“凤凰”齐平,不相上下足有半盏茶的工夫。荒原上的呼哨声登时响亮了一倍有余,“孟歌”与“孟朝白”此起彼伏,满目枯黄的荒原好像活了过来,摇摇摆摆地从地底站起来,左顾右盼地看着两拨人群,不知该为哪边助阵。
孟歌毫无征兆地突然回头,越过这鼎沸的喧闹声,径直望向清川河。河上有一小舟顺流而来,站在船头那人细脚伶仃,身材纤长,活像草丛中为了争抢阳光只顾着长高的芦苇,正是刚满十九岁的孟由,他双手合成一个喇叭,不停地吼:“孟孟,娘亲回来了!”
闻言,孟歌挤出一张苦脸,扔掉手中的烫手山芋,一溜烟跑向河边,边跑边蓄力,到得河岸,轻轻一点足,就越过十来米的距离跳到船上,巨大的冲击力让船左摇右晃,若不是孟由在船头稳着,差点就翻了。
孟由皱眉责怪地看向她,孟歌却不理会,只顾对跳不过来而在岸边干着急的随侍孟亨手舞足蹈地比划:“你去把我的凤凰收回来呀!我熬夜做了好几晚!”
看到孟亨拔腿跑回去收风鸢,孟歌才放心地回过头,露出两颗虎牙,对孟由讨好地笑道:“嘿嘿,我力没把握好。再说不是有由哥吗?我知道你肯定能稳住的!”
“隔这么远,你也敢跳!万一没跳过来,落进水中怎么办?”
“你把我捞起来就是,再说,我又不是不会游泳,怕什么!现在娘亲大人最可怕,她到哪儿了?不会已经去过绣房?”
“没有,她还在厅中与爹爹议事。”孟由一副“我还不知道你”的模样,通风报信的事儿干多了,自然也就没有好脸色。
“那就好,那就好。”孟歌拍着胸脯压惊,脚却没闲着,跑到船尾,与船夫一人一只桨,唱起一沉一尖的船号子。船号子越来越急促,船桨就越是上下翻飞得让人眼花缭乱。
不一会儿,孟歌撸起袖子,船夫也不甘示弱,大冷天的,直接掀掉半边衣服,露出臂膀来。半炷香的工夫,他们就回到碧云天,偷偷绕过正厅溜回绣房。
绣房里摆着两个绣架,一个已经接近完成,另一个却刚刚开了个头。望眼欲穿的侍女终于盼回自己的小祖宗,着急忙慌地递来冷水浸过的帕子:“我的大小姐,你怎么又弄得满头大汗!夫人马上就过来了,你这副样子保准露馅。”
孟歌三下五除二地擦擦:“没事儿,纤云姐姐,我马上就能缓过来。”说着,她坐到刚开头的绣架跟前,拿起针,深呼口气,银针才在绣布上穿了两三个来回,脸颊上的绯云就落潮似地褪下,呼吸也渐渐平稳。
孟由摇摇头,无可奈何地走到自己的绣架前,执起针就跟握住剑似的,针针线线都走得敦实,甚至有些苛求完美。
上云没有男人学女红,就算访遍各地,也鲜有男人学,孟由对女红也没有特别的兴趣,之所以学,全是因为孟歌。
孟歌到了八岁,还是整日疯闹,没有一刻消停,林氏越看越觉得不能任由她的性子发展下去,便强制她修习女红。
伙伴们都广阔天地、自由自在,唯独她要坐在一个小房子里穿针引线,孟歌哪里肯干,哭哭闹闹不成就开始绝食。孟家主早就心疼到肝颤儿,三番五次劝林氏“她不愿意学就不学,孟家何曾缺过绣娘”。夫妻俩成亲二十五年,头一次吵得急赤白脸,连着冷战好几日,谁也不肯服输,林氏越思量,越是怒火攻心,最后撂下一封“和离”信,就开始打点行李回娘家。
孟由虽然才十二岁,却颇具小男子汉风范,见状,三天两头哄孟歌:“孟孟,哥哥陪你一起学怎么样?女红啊,其实就跟你在河边玩是一样的。你不是经常在河边的沙滩上画画吗?女红也是画画,只不过是用针和线在布上画。”
“在布上画会比在沙滩上画好玩吗?”
“当然更好玩,你看在布上画出来的都是五颜六色的,而且在布上画画更难哦。”孟歌的一双小黑眼珠滴溜几圈,撒腿跑去找林氏认错撒娇。眼睛盯着针尖,越认真越投入,脑子里反而越空旷,孟由揉揉眼睛,将自己从这种虚无的状态中拉出来。
孟歌曾说过,刺绣的最高境界是“眼里是针,脑里无画,耳里无音,针针线线,皆为天意”,她是修道的天才——虽然从来没人点破——从很早开始,她本能地将刺绣变成了一种修炼方式,她嘴中的最高境界其实就是道家的“坐忘境”。
孟由从没有告诉过任何人,甚至没有将这个想法变成文字或者词语,他害怕孟歌所说的最高境界,就好像把灵魂卖给魔鬼,身体变成躯壳深陷在混沌的白色虚无中。
房间里的气流变了,孟歌像是正在生成中的旋涡,力量虽弱,已足以让周边的空气游丝般浮动不歇。孟由抬起头,看向孟歌,她右手运针如飞,快到重影幢幢,衣袂无风自动,似细柳无骨,空气渐渐从游丝变成银丝,从下至上游动一个周天,消失后又有新的气流变成银丝,如此循坏不止。他眼睛中的她正渐渐变得模糊,孟由惊讶地瞪大眼睛,又闭上双眼按按眼头,不是他眼花,而是孟歌真的正在慢慢消失。
他求救地看向四周,纤云焦灼地看一眼绣架又瞟一眼门口,似乎完全没有察觉,门像张着嘴死去的野兽,只剩下白生生的骸骨,孟由头一回觉得娘亲来得太慢。他皱着眉,根本拿不定主意,他甚至连这种状况是正常还是不正常都搞不清楚。
眼看孟歌就要从眼睛里消失,他下意识地想要抓住她,只是嘴巴比手动得更快:“孟……”
一道金光闪过,日出般纯净耀眼,将笼罩孟歌的那层东西“哧”地一分为二,空气不再骚动,旋涡即刻安静,衣袂像刚出生的小猫紧紧依偎在她身旁。
孟由看着清晰到不真实的孟歌,声音硬生生卡在喉咙,剧烈地咳嗽起来。她的手坚硬有力,隔着衣服都能感受到手掌的热度。孟由飞快转动脑筋,想要求证刚才那一幕是真还是他的幻觉。
孟歌一手握着孟由的手腕,一手在后背上替他顺气:“由哥,你怎么了?”孟由连连摆手,咳嗽得上气不接下气,一个词都说不出来。
孟歌赶紧用两指点脉,从手腕为他注入真气,却像注入一个无底洞,收效甚微。忙乱中,林氏出现在门口,她抬眼瞟了瞟,大步流星地走上前,在孟由的肩头不轻不重地拍了一掌,咳嗽立马停下。
孟歌如释重负,像见着救命恩人似地扑上去:“娘!”林氏轻轻一闪,孟歌就扑了空。
“你刚刚在想什么?”林氏走到孟由面前,问。
孟由擦掉呛出的泪水,有些难为情地说:“没,没想什么!”林氏狐疑地打量他一眼,却也没打算继续逼问,她转头,目光轻飘飘地落在孟歌身上,来回打量几番:“我听说你们在河边举行风鸢大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