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由用错愕、疑惑,以及略带莫名其妙的表情看着那男人:“请问您有什么事吗?”
第一眼便觉得这男人很熟悉,走进细看,孟歌忽然记起:“你不是山下的那位巡视官吗?”
经孟歌一提醒,孟由才发觉确实是,他换了套深青色的便服,用木簪束髻,没有戴冠,眉毛又粗又挑,横飞入鬓,上了年纪的缘故,他的眼睛有些耷拉,破坏了原本形状姣好的形状,但眼波荡漾、目光灼灼,似乎有事相当急迫。
“请问公子姓甚名谁?家住哪里?”言语间也十分急躁,完全不讲礼数。
孟歌心中警钟“铛铛”直响,她抢先答道:“我们为何要告诉你?”
“公子尚在襁褓之时,是否被一对修仙的夫妇所领养?”那男人却不管不顾,一股脑问道。
孟由与孟歌对视一眼,同时摇摇头,表示自己并不认识这男人。不认识却被一言道中往事,孟歌登时就要发作,被孟由用眼神阻止。
“你是不是有一条小拇指大小的漆木雕项链?雕的是一座观音,链绳是用牛皮做的?”
“你怎么知道?”孟由震惊到尾音都有些打颤。
孟歌投去一个疑惑的眼神,她怎么不知道由哥有这条项链?
男人瞬间激动起来,眼眶通红,呼吸急促起来,他猛地抱住孟由,痛哭失声:“啊!我终于找到你了!你是我大哥的亲生儿子啊!在山下碰到你时,我就觉得你跟我大哥长得一模一样,只是心存侥幸便跟上山来。未曾想,你竟真的是我大哥的儿子!”
孟由浑身僵住,一团浓雾不知从何处飘来笼罩住他的双眼:“不可能!不可能……难道你们也是孟氏?是哪一支孟氏?”
男人擦干泪水:“不,我们是土生土长的梁家镇人。我大哥叫梁豪佳,我叫梁豪飞。”
孟由终于松口气:“那你肯定认错了,我的亲生父母应该姓孟。我的养父母曾告诉我,他们是在榆阳附近收养我的,因为我的父母是上云孟氏的一支旁脉。”
那男人反而越发激动,血脉喷张,双颊通红:“这更加错不了了!我侄子就是在榆阳被领养的。当年我大哥大嫂在榆阳落难,大哥不幸去世,大嫂带着刚出生的你实在走投无路,为了能让你活下去,只得狠心将你托付给一对好心的修仙夫妇。据说那对夫妇成婚十多年一直无所出,领养你之前,还领养了一个男孩。大嫂悄悄打听到那夫妇对那男孩视若己出,让他生活得无忧无虑,这才放心地将你交给他们。”
孟由浑身痉挛,嘴唇上血色全无,脸色也惨白如纸,他低着头,固执而小声道:“不,你认错人了,你认错人了。”然后抓起孟歌的手,大步向山下走去。
他的手,从手心到手指都冰冰凉凉,好像刚从冰窖里捞出来的似的。
孟歌心有些乱,很多事情知道是一回事,但是当它明明白白地摊到面前时,就摇身一变,成另一回事了。
那男人并不死心,一路跟在他们身后。
孟由不知不觉用上真气,两三步就将男人甩得不见人影。山林里传来一阵凄厉的撕心裂肺,男人双膝触地的声音像响在耳畔边那般真切,孟歌确信由哥也听得清清楚楚。
“你娘亲病重,就快不行了!求求你,去看看她,她念了你大半辈子!今生事今生断,别让她在黄泉路上还记挂你?”
孟歌猛地停下来,拽住孟由:“为什么要逃?去看看又如何?难道你认了亲生母亲,你跟爹爹娘亲、跟我、跟大哥,跟我们之间的关系就不作数了吗?”
孟由埋着头,想要拽着她继续向前走,连拽四五下都失败了。他回头,红通通的眼睛里,竟然映现出天塌地陷式的绝望。
如果非要给人生最后悔的瞬间排序,不管过去多少年,人生中又发生多少令人遗憾的事,孟歌还是会毫不犹豫地选择这一瞬。为什么那时,没有读懂由哥隐藏在绝望之下的乞求?
“爹娘从来都没有掩盖你有亲生父母的事实,那不就是说,即使你认了亲生父母,你是他们儿子这一事实永远都不会改变?对我而言也是一样,不管你姓孟还是姓梁,你永远都是我的由哥!”
孟由悲恸地看着她,眼睛里有千言万语却说不出,只能不停地摇头。
孟歌反握住他的双手:“去看看吧?不是说已经快不行了吗?如果错过了这次,可就真的天人永隔了。”
孟由含着泪,不敢去看她恳请的眼神,一种被命运所裹挟的灰败从眼底喷涌而出。
孟歌疑惑地皱眉:“由哥,你到底在怕什么?”
他抬起手举到半空,却又突然忘记自己想要做什么,不上不下地僵持一会儿,他将手放到她的头顶,像小时候哄她睡觉似地轻拍:“孟孟,我真的不管怎么样,都是你的由哥吗?”
孟歌微微侧偏,让孟由继续拍她的头,一边将坚定的眼神射进他的眼睛:“当然啦!不仅你,还有大哥,不管将来你们发生什么,你们都是我的至亲、我的兄长,这一点怎么可能改变?”
孟由苦涩地笑了笑。
男人诚惶诚恐地带着他们穿街走巷,嘴巴里念念有词,半刻都不肯停歇,似乎生怕一旦停下来,他们就会凭空消失似的。
“你真的跟你父亲长得一模一样……嫂子看到你,肯定会乐得合不拢嘴……这下她终于可以安心去了……真是老天爷眷顾啊……我们梁家,梁家……”
由哥忽然变得很安静。神态安宁舒缓,比平时的彬彬有礼还要沉稳几分,仿佛方才的犹豫、挣扎、矛盾与绝望,根本就没有存在过,全部都只是海市蜃楼的错觉。
孟歌不由生出几分忐忑。
但是,看到病床上挣扎着要爬起来的那个妇人,由哥沉默地伸出手扶住她,坐在她在榻前,任由女人布满褐色斑点的枯瘦手掌抚摸他的脸颊。
“是你吗?真的是你吗?我这是在做梦吗?”
由哥从贴身处取出一条项链,放在女人不住颤抖的手中:“我养父母说,这是我生母亲手做的护身符。”
妇人拿起那串漆木雕观音牛皮项链,眯着眼睛细细地瞅,瞅着瞅着便泪如泉涌,她将观音放到面前,不停地躬身去拜:“多谢观世音菩萨!多谢观世音菩萨,保佑我儿健健康康长大。多谢观世音菩萨!多谢……”
孟歌挠挠头,觉得有些滑稽。这再怎么算,也算不到观世音的头上,她们家可是归太上老君管。
“叔父说,你们都是土生土长的梁家镇人,当年为什么会跑到榆阳附近呢?”孟由将妇人揽进怀里,让她半靠着他,她很轻,轻到一点重量都没有。
妇人花白的头发微颤着,肺叶像灶旁坏掉的鼓风扇似的,发出刺耳的喘气声:“那年啊,汉江发大水,到处都被淹没了,庄稼也被冲走了。没有吃的啊,我又怀着你,只能出去找活路。哪想刚到榆阳,你爹就沾染上疫病,丢下我们撒手去了……”
回忆起那段日子,妇人悲中从来,数度哽咽,好几次眼珠上翻差点昏厥过去。孟由愧疚不已,万分后悔提起这话头,眼中也不由得泛起泪花,哽咽着求妇人不要再讲了。
那男人也上前宽慰妇人:“大嫂,找到失散已久的孩儿是件大喜事,咱就不提那些伤心事了啊。”
妇人紧紧抓住孟由的手,穿过朦胧泪眼死死盯着他,哪怕多一刻也好,也要将他长大成人的模样深深印进脑海里。
孟歌站在门口,看着他们一家团聚,心里却像打翻醋瓶子似的,有些不对味。
妇人沉浸在大悲大喜的起伏中,病弱的身体终是吃不消,没多久便昏睡过去。孟由呆呆坐在她的榻前,眼睛虽然看着她,却黯淡无光,不知道神魂已经飘荡到何处。
孟歌看着屋外暮色四合,知道今天是不可能回去了。要是她也会纸鸽传信之技该多好,最起码可以跟叶远星通通气。
这时,由哥的二叔走进屋,点亮油灯:“好孩子,晚饭做好了,咱们先去吃饭吧,你叔母等会儿就来照顾你娘亲。”
由哥抬起头,眼神里犹带着雾气。他点点头,跟着二叔往屋外走,路过孟歌时,眼神扫到她身上,竟略带迟疑,好像才反应过来她是谁。
孟歌咬着嘴唇,在心里不停地自我开解,但仍旧不免气鼓鼓。
倒是摆了一桌好席,烧鸡、猪蹄、烤兔、红烧鱼……全是孟歌心心念念的大鱼大肉!不过由哥一直神游天外,没怎么动筷子,连带着孟歌也味同嚼蜡。
除了她与由哥外,席上还有七八人,据二叔介绍,有家中的老祖宗、由哥的三叔、大伯、二伯、二叔之子、三叔之子……想必二叔已经提前嘱咐过,谁都没有多话,全都沉默地悄悄打量由哥。
就在孟歌觉得气氛沉重得忍无可忍之时,一个穿褐红襦裙的妇人忽然跌跌撞撞地跑进来,还未张嘴就先掩面哭了起来:“大嫂,大嫂她,去了……”
二叔先跑了出去,大伯与二伯跟在其后,二叔与三叔的儿子们搀着蹒跚的老祖宗落在最后,孟歌也跟着跑出去。刚跑两步,又退回来,拉起还坐在桌边的由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