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罗秀正在教室给学生上课,突然学生们的目光不再看着黑板和讲台上的她,而是看向了侧面的窗户。顺着学生们看的方向,罗秀才发现:她的母亲正站在窗外看着她,母亲应该是刚刚来到,脸上还有仆仆灰尘之色,只是不知是劳累还是怒气,神情显得特别严肃,罗秀倒习惯了,母亲只要不笑就是这个表情,她曾和妹妹开远玩笑,她们的母亲看谁都好像谁欠她钱没还一样!
罗秀用教案拍了拍讲台,待所有学生静下来并看向她,才说:“你们先复习、朗读课文!”说完,转身往教室外走去。
出了教室,罗秀快步来到母亲身旁说,压低声音,透出明显的不悦,“什么事啊?我在上课呢!”
“你已经两个月没回家了,没事就不能过来看看!”母亲看似不经意的说道。
凭着多年对母亲的了解,罗秀知道,母亲不会无缘无故的来看她,肯定是有事情,可是此时她正在上课,她也不想跟母亲多说,于是说:“我在上课呢,你去我宿舍吧!有什么事待会再说!”说着,罗秀从牛仔裤的外袋里拿出钥匙,塞到了母亲的手里。
知道罗秀说的是实话,母亲也没再说话,只是看了一眼满满一教室佯装读书,脑袋不自然的偏转,溜溜的眼珠好奇看着她们的学生,拿着钥匙走了。
看着母亲的背影消失在拐角处的楼梯口,再看到母亲的身影出现在一楼的通讯走廊通道,然后下了走廊走向升旗台,罗秀才慢慢的转身,走进了教室。
上着课,罗秀的心也是七上八下,不知道母亲此次来,又会是什么花样,有时候她心里愤慨又无助的时候,心里不禁哀嚎:她上辈子是造了什么孽,这辈子遇着这么个妈……
终于下课啦,罗秀抱着教案教材快步往宿舍走去,不管母亲来是什么事,她终究应当面对,在这么三年的教学生涯中,她已经总结出了一些经验,应当没什么难的!如果是逼她相亲,要么拒绝要么就说她已经谈了,反正都是她的私事,母亲也不能强行逼迫——牛不吃水强按头,可她是人,这还是一个讲究婚姻自由的年代,她不答口,谁也不能干涉强逼她,就是她的母亲也不行。
还没到小花园,就听见小花园里传来一阵欢快的谈笑声,其中黄阿姨的声音最大,“还是罗老师厉害,妈妈能干,女儿也能干,有文化有气质……”然后是母亲惶恐中带着欣喜的声音,“哪里,哪里,她就是一个黄毛丫头……不识好人的关心……犟脾气!”
欢笑声刺耳,更让罗秀心烦胃翻腾,她几大步冲过去,见小花园里,一群或抱着孩子或牵着小孩子蹒跚学步的老太太围着母亲大声谈笑,黄阿姨更是紧紧挨着母亲站着,脸上是那种得意又带鄙夷的表情,罗秀也不看其他人,大叫一声:“妈!”
谈笑声嘎然而止,几个老太太笑容或僵住或收敛或讪讪地看着一脸怒气冲冲的罗秀和脸上讪讪笑着的罗秀妈妈。
一阵火气上冲,罗秀本想说点什么,但看见几个老太太脸色各异,眼神里或不屑或嘲笑或讥讽的表情,罗秀什么都不想说了,转身往外走。
见女儿生气了,罗秀妈妈也赶紧跟上来,见罗秀越走越快,喘着气说:“慢点儿,跑那么快干什么!”
罗秀只得停下脚步,待母亲走到身后,才转身,低沉怒道:“我不是叫您在宿舍等着吗!”
“我在屋里坐了一会儿也没什么事儿,就出来走走,看见她们在外面聊天儿,我就……”妈妈讪讪笑着,见罗秀脸上怒气未散,也气道:“怎么啦?我跟他们聊天,碍你事儿了?给你丢脸了?”
罗秀气不打一处来转身往宿舍走,站要宿舍门口,喘着粗气儿咬着嘴唇,一腔怒火却不知道向谁发,只气哼哼地不说话。
母亲走到跟前,罗秀向她伸出手,“给我吧!”
母亲一愣,“什么呀?”
“钥匙,我要开门!”罗秀简短说道。
母亲拿出钥匙递给罗秀,罗秀也不答话,一把抓过钥匙打开房门,进屋将教案教材连带钥匙往桌上一放,坐在桌前生闷气。母亲讪讪地看着怒气冲冲地的女儿,一时也没话。
过了一会儿,罗秀的气也差不多喘匀了,才打开三抽桌在碗筷篮里翻找着。
母亲不明所以,看着忙碌的女儿,奇怪道:“找碗筷做什么?”
“去食堂打饭,呆会儿晚了,菜就没了!”罗秀头也不抬,拿出一个大瓷碗。
“打什么饭呀?去外面吃,我来的时候看好了,外面有一家牛肉馆,应该新开的吧,上次我来都没有,我看那里人很多,味道应该不错!”
罗秀有些气憋,“下午我还要上课呢!”
“上课也要吃饭,也要休息啊!”母亲不以为意,看了罗秀一眼。
“我怕时间来不及!”说着,另一只手拿起桌上的另一个不锈钢饭盒,站起身来,准备出门。
“听说黄阿姨给你介绍男朋友了,你不同意?”母亲的声音缓缓响起。
罗秀立即停住脚步,转身看着母亲,“她跟你说什么了?”
“那男人有工作又能干,都已经当到班长了,有力气能干活又能挣钱,你为什么不答应啊?”母亲看着罗秀,眼睛似要冒出火来,一副你不识货的痛惜样,“人家还给你送水果、送蔬菜,你还不收,脑子是不是有病啊!”
“哦,别人送了几个水果,几颗蔬菜,我就一定得答应,在你眼里我就值那几颗白菜!”罗秀也毫不示弱,气道。
“你……”母亲吵架是吵不过罗秀的,但社会阅历比罗秀丰富,于是调转语气,软语道:“你都多大了?你还要拖到什么时候!你妹妹都结婚了,你难道想一辈子不嫁吗?”
“嫁与不嫁有那么大的关系吗?就嫁,随便一个人就嫁吗?”
“那……你要找个什么样的?这样一个地方,一个乡村中学的语文老师,你还想嫁个什么样的,你能找个什么样的?”
母亲连珠炮一样的连串问,罗秀无言可答,喘着粗气别过脸,眼泪却不争气的流下来。
原来,在父母的眼里,我都是这样一个不堪的人,何况是别人,还能想有什么好的前途、找好的伴侣啊……罗秀心里默默的想着,心底却有另外一个声音在叫:这是我的现在,不是我的永远!我不能就这样的认命,我还有梦想,我应当努力去实现、去争取更好的生活,我不应该气馁,不应该为任何人的打击而放弃自己……
想到这里,心里似乎安定下来,抬手擦干眼泪,罗秀回头看着母亲,语气平静却坚定的眼神看母亲,说:“别人怎么看我,那是别人的事情,我知道我是什么?恋不恋爱、结不结婚是我自己的事情,任何人不得干涉!如果你觉得我丢了你的脸,那以后你也不用再来了,就当没有我这个女儿,免得给你丢人现眼!”
“你……你怎么能这样说呢,你怎么都是爸妈的孩子啊?大家关心你,担心你啊!”显然没有料到罗秀会说出这样狠绝的话来,母亲一下子气着了,红了眼睛急忙说道。
罗秀是气急了才说出狠话来堵母亲的嘴,可看到母亲气得眼眶都红了,心一下子又软了,将碗筷往桌上一放,说:“算了,就出去吃饭吧!”
“吃饭……”母亲显然一愣,看着女儿,要看看桌上的白底蓝花大瓷碗。
“去外面吃吧,就去你说的那家牛菜馆!”
罗秀说完,也不管母亲是什么表情,率先往外走去,然后木着脸站在门口,等着母亲出来,她才好锁门。
牛菜馆大门迎着公路而开,店里人声嘈杂。牛肉的血腥味,羊膻味儿混合旱季干燥空气的热味和灰尘味,罗秀只觉呼吸不畅、头昏脑胀。
母女俩捡了一个靠窗相对干净的桌子坐下,询问了店小二,点了几个店里的特色菜:牛肉冷片,清汤牛杂、爆炒牛肚,不一会儿全部抬上桌。
罗秀心不在焉的伸筷夹菜,母亲倒吃得津津有味。
“罗老师,罗妈妈,你们也在这儿吃饭呢!”一声熟悉的声音。
罗秀抬头一看,黄阿姨站在桌旁一脸堆笑地着看着母亲。黄阿姨背后站着一个男人——中等身材、寸头,年龄在三十岁左右,棕黄色的T恤——不用看脸,一看身形,罗秀就知道是那一天黄阿姨带到她宿舍,送水果的那个男人,也就是黄阿姨百般要介绍给她的那个男人。
罗秀惊异还没说话,母亲已经站起来,热情招呼道:“你们来了呀,吃饭了吗?要不一起吃点!”
“不了,不了,我们已经吃过了!”黄阿姨连连摆手,小心地看了罗秀一眼,然后才对着罗秀妈妈,一扯身旁的男人,对罗秀妈妈说:“这就是我侄子王远超!这位是罗老师的妈妈,你要叫……”
“我姓周,叫周国珍!”罗秀妈妈连口答道。
“那就叫周阿姨吧!”黄阿姨热情说道。
看母亲与黄阿姨的亲热劲,再看母亲看那男人满意欣喜的表情,再想到先前在学校小花园,母亲与黄阿姨的热络、母亲坚持要来牛肉馆吃午饭,黄阿姨的侄子来得这么及时……罗秀越想越生气,只觉得胃胀、腹胀、两肋胀疼,心烦胸闷,她直接连气话都不想说了,站起来就要走,却被母亲一把抓住手臂,“坐下吃饭,这么大的人了,一点礼貌都不懂!”
外人面前总要给母亲三分面子,罗秀只能硬着头皮坐着,再看看桌上一盘盘特色菜,罗秀此时一点胃口都没有。
母亲与黄阿姨寒暄着,罗秀被迫看了看那个男人:皮肤黝黑,鼻子红肿粗大、毛孔明显,罗秀大学时选修过中医理论,“胃开窍于鼻”,鼻头红肿一般胃火大,甚至是酗酒之人;肥厚带紫的嘴唇,粗砺泛青的下巴,一看年龄就不是黄阿姨介绍的30岁,应该不低于四十岁。向上一看,更让罗秀震惊,眼睛一大一小,左边的眼睛呈三角形,黑色眼珠如豆般滚动,右边的眼睛只有一条缝,使劲睁开的缝里都只见到一片混浊的白色……
罗秀终于明白为什么黄阿姨要使劲儿地找自己了,同时又对黄阿姨找这样一个人而愤恨,难道我就真的那么差吗?就这样一个人,一朵花儿似的夸着,硬要塞给自己,再联想到母亲此时带笑的表情,罗秀“腾”地站起来,使劲甩开母亲的手,去找老板结账。
结完帐对母亲说,“你们聊吧,我下午还上课,先走了。”说完,也不管身后几人的态度,转身就走。
母亲随即站起来,“不聊了,人也见着了,我也走吧!”
“那你们……”黄阿姨叫道。
母亲摆手忙说:“不说了,改天再聊,我也要坐车回去了!”说着跟着罗秀往大门走去。
走出大门,罗秀正要发火,母亲忙说:“我知道,我知道,这个人肯定不行!”然后,一拍大腿,“这黄阿姨是怎么想的,什么人都介绍,也不看看他是什么样……”罗秀根本不听,径直往前走。母亲只能跟上,“我觉得还是梨花镇那个靠谱,虽然矮一点胖一点,至少四肢健全,五官端正。”
罗秀听得不耐烦,回头看母亲,气道:“你还有事儿吗?没事我送你去车站,我下午还要上课呢!”
“没什么事儿,就是——家里钱用完了,你奶奶要买药,你爸的腿也……也不好!”周秀珍嗫嚅小声说道,又看了罗秀一眼。
“又要钱,爸爸的腿不是已经好了吗?怎么又伤了!”
“好是好了,医生说不能做重活,他不能出去摆摊,家里也没有其他的收入了……”母亲越说声音越低,最后罗秀几乎听不清了。
来意已经明白,罗秀也不禁有些气恼,说:“你们就……手上就没有其他的钱吗?那么多年……”
“有点钱还不是供你和你妹读书了吗,你妹结婚给她办的嫁妆,你奶奶常年吃药……”母亲越说声音越大,越来越理直气壮,“老房子很快就要拆了,到时候还要盖新的,不留点钱行吗?以后那些房子还不是你的!你妹结了婚什么都不管,家里老的小的,什么不是我管……”
母亲絮絮叨叨,罗秀听得心烦意乱,不耐烦的打断道:“这次又要多少?”
“给我一千块!”
“一千块,我工资一个月才只有五百多,哪有那么多钱给你!”
“你已经两个月没拿钱了,一千块不多啊!”
“我不吃饭吗?”
“至少得给我八百块!”
“我没有那么多钱!”
“你的钱用到哪儿去了?叫你找个男人你不信,有男人养着,你的钱不就有了吗!”
罗秀气不打一处来,吼道:“我妹不是找个男人吗?你去找他要钱啊!”
母亲的气一下焉了,一屁股坐在尘土飞扬的马路上,双手拍着大腿号啕大哭,“这日子没法过了,女儿不孝,老公无用,我还活着做什么……还不如死了算了……”
这样的情形罗秀在她的有生之年见过多次,以前小的时候是对着父亲,后来她和妹妹长大了就对着她和她妹妹,现在妹妹结婚了,就来对着她了,目的无非就是达到她的目的,拿到钱,拿到她意数额的钱!
罗秀不管径直往前走,对她妈这一招,她爸爸、妹妹和她都总结出经验来了,只要人走了没有人管她,最后自己就爬起来了!
母亲嚎啕声越来越大,围观人的越来越多,议论声也越来越强,罗秀不得不停下脚步往回走,大步走到母亲面前,“你若继续闹,我就再也不管你了!”
母亲一下子不哭了,“你给我钱?”
“说了我没那么多!”
“嗯,六百块!”
“没有!”
“五百块!”
“……”
“就五百,你给了我就走!”
罗秀本来还想说没有,但见着围观的人指指点点,议论纷纷,只得一咬牙说:“好,就五百,你先起来!”
“不起来,你把钱给了我才起来!”
“行,你就坐着吧,我看谁给你送钱来!”罗秀也气蒙了,猛声说道,说完转身就要走。
“去吧,去吧,去拿钱去,你不去怎么会有钱呢?在这儿还挡着交通呢!”围观的人纷纷说道。母亲只有爬起来,看着罗秀往前走,忙跟上,边走边叫道:“你去哪儿啊?”
“拿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