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铭屠又晚了一步。找到那太医时,人早就没了。
那太医是太医院一名末等小医,进太医院已有些年岁,平日里都是替宫女和内官,及浣衣局、尚食局的人瞧个头疼脑热,甚少与其他太医有交流(实际上也没人想跟他交流)。太医院里原本有两位太医是专门指定为东茗殿看诊的,前后为先太后诊治过,均不见起色,后来只要一听说去东茗殿看诊,两人就连番推辞,院判不敢冒然指派新的太医前去,怕坏了顾铭屠的指令,便打发了那太医前去,想着稳住先太后的病况即可,一个小医官,出不了什么事。谁料那太医竟有两下子,先太后的身体竟有了起色,尽管起色不大,却着实比从前有好转,之后便一直安排那太医过去……
那太医三代行医。说来也奇,从爷爷辈到他这辈都在太医院行走,却愣是未能跨过末等医官这道门槛更上一层楼,太医心里能不苦吗?肯定苦。奈何性情上难与人相处,行事上又优柔怯懦,错失了不少晋升良机,遂时常慨叹自食其果。
为先太后看诊——这是多大的恩惠!又是多好的机会啊!不敢置信!不敢置信!恍惚过后,太医诚惶诚恐地接了这个指派。
本以为人生就此别开生面,岂料祸端始开。
当值前夜,不足五岁的小儿被歹人劫持,扬言要他带东西进东茗殿,他不敢不从。他可怕死了,哪里敢看那字条上写了什么。一心想着完成交易,救回儿子。幸亏只是带张字条,他将其藏在脉枕内壁,从外面看上去如常,实则一侧缺口未缝严实,轻轻一掀,就能从脉枕内壁抽出字条。太医先后为那歹人和先太后送过两次字条。本以为儿子回来了,交易结束了,结果自己却丢了性命……
翎闕安静地站立一旁,等着成安王的下一步指示。那太医从未见过自己的真容,两次碰面都是在夜深人静时,并无第二人在场,其实原本不用死也可以的,但王爷为了以防万一,还是让自己解决了那太医,保不准还会让自己离京躲避。这些年王爷行事隐秘谨慎到,他觉着癫狂的地步。
“你离京尽快去趟徽州,密切注意何府的动向,记住,不要自己出手!”
果然还是要离开,翎闕不禁心中叹道,口中却应道:“明日一早我便动身。”
“不。今夜就动身。速度一定要快,要赶在昭王动手前做好准备。”
“昭王?您是担心……”
“自打江安大捷后,昭王就坐不住了,再经这次的事,此时不出手削弱晟王同皇上的关系,更待何时?这点昭王想的明白。”
“昭王出手,恐只会血流成河了……”
“非此不能足也。”
翎闕看着眼前运筹帷幄的成安王,这些年王爷的城府越来越深,曾经连只兔子都不忍关起来的人,变成了杀人不眨眼的恶魔。对,恶魔。
此时想到昭王的,除了成安王,还有顾铭屠。
在天子诏作假的消息刚传出来时,昭王曾秘密请见过顾铭屠,试图从他口中一探虚实。昭王拉亲情,谈利益,谋未来……同他闲扯诸多,只有一个目的,希望自己与他联手,共克晟王。态度看上去极度诚恳,一副我干了,你随意的洒脱劲儿。可昭王这个人……他信不过,遂并未向其透露天子诏的实情,信昭王,还不如信自己呢。
坦白讲,昭王说的还是在理的。论亲情,他们是郎舅,虽说几无往来,但总不至于相害(这点他不信);论利益,晟王的路眼看着越走越顺,越走越宽,越走越稳,自己的路却会越走越难,越走越窄;论未来,晟王夫妇与自己早已结下心结,再说那晟王与自己本质上走的不是一条路,他不会天真地以为将来他们会走到一起……所以阻击晟王的晋升之路,势在必行。可怎么阻击呢?
背着皇上暗地里给晟王使绊子?不不不,那只会让皇上进一步对自己丧失信心,收之桑榆,失了东隅,连手中已有的都保不住,还谈何将来?可放任晟王照此下去,到头来被清理的就会是自己。可眼下,他顾不上想以后,只能顾眼前。
昭王没从自己这里得知天子诏的真假,不意味着他会乖乖地静观其变。他是个最不会静观其变之人,凡事最爱宁可信其有,而这样的人,会做出什么事谁也不知道。
顾铭屠现在最担心的是昭王在徽州那边冒然出手。一旦出手,刚平下去的天子诏风波将再起,还可能带来毁灭性的局面。片刻未停,顾铭屠即刻南下,奔赴徽州。
说到徽州,灵竹自回来后,始终未能进府,只能暂居在舅舅家。
毕竟是打着探望舅舅一家的旗号归来,灵竹一回来便先去了舅舅家,隔日才轻装简行去了何府,谁知到了门口,门房不让进,只在门外见到了阿贵。阿贵带来老夫人的嘱咐:要灵竹务必尽快回去,说阿沅一人在那边,身边不能没个体己之人。家中一切都好,请她勿念。无奈之下,灵竹只好先回了舅舅家。
可舅母实在太烦人。若非顾及此行的目的,担心额外的举动引起暗处探子的注意和揣测,灵竹恨不得马上离开舅舅家,住到客栈去。
灵竹和春竹的父母在她们小时候就因水灾去世了,舅舅见她们可怜,将她们带回家抚养。可是舅舅家贫瘠难当,养活自家几口都难,再添上她们两个,无疑雪上加霜,舅母因此跟舅舅吵过不少架,灵竹和春竹也受过不少舅母的刻薄,不得已舅舅将她们卖去了何府,讨口饭吃。
这么多年,舅舅温厚未改,舅母照旧刻薄寡恩市侩,甚至比从前更甚;表哥也变了,变得不似小时候那般惹人敬爱,轻浮了许多。
表哥的夫人因产后调理失当,于去年走了,只留下个一岁大点的女娃娃。那女娃娃见着灵竹特别亲,舅母便打起了灵竹的主意。给儿子续弦续了一年,不是自己看不上人家,就是自己家太穷人家看不上,一直就没续着。舅母越看越觉着灵竹合适,不停地唠叨,暗示,况且又是自家姑娘,不用花什么钱就能娶回家,舅母想着,怎么都是划算的。可舅舅不同意,惹来舅母一顿编排,家里整日骂骂糟糟,最让灵竹气愤的是,舅母把自己锁了起来,说是怕自己跑了。灵竹气到头疼。
是夜,灵竹望着烛火出神,身后突然吱丫一声门响,灵竹惊觉,回身一望,迅疾起身,“你怎么来了?!”
阿贵将门重新掩上,上前低声道:“你多日未再去府上,又未听闻你离开,想着定是出事了,遂来看看……”
灵竹觉着有些丢脸,敛眉低头道:“让你见笑了。”
“你这舅母在徽州城里也算个名人了。你这个,不是最离谱的。”
灵竹诧然。可转念一想,也是。舅母这性子,行事作风,这么些年,定是创下了不少夺人眼球的杰作。
“你得尽快离开,现在就收拾一下,我送你出去。”
灵竹迟疑道:“告诉我,府中真的一切安好吗?”
阿贵迎着灵竹追问的眼神,犹疑着。
“实不相瞒。这次回来,我是来替小姐确认一件事的。永平府中有传言,说老宅过去一年里一直在被暗中监视着。回来这段日子,直觉告诉我,这个传言不假。”
“府中确实一切安好。这点你毋庸置疑。至于被监视……这也是老夫人没让你进府的原因。如今乃多事之秋,尽是雾里看花,监视这么久都未撤销,想来不是什么小事,卷入的人越少越好。”
“虽不知是何事,可小姐怕是从一开始就已经卷入了……”
阿贵心惊了一下,蹙眉道:“阿沅怎么了?”
见阿贵急了,灵竹赶紧宽慰道:“说不上来。看似没发生什么要紧的事,可就是觉得好像发生了什么。”
阿贵听后眉头皱得更紧了。“先别想这些了。收拾些紧要的东西,我送你出去。再晚,就要被人发现了。”
“可老夫人……”
“老夫人这边有我呢。况且你在,也帮不上什么。还是阿沅更需要你。”
“快收拾,快走!”阿贵连声催促着。
将灵竹送到在客栈休歇的护卫手中,离开前阿贵叮嘱道:“这边的情况不要对阿沅提,她知道的越少越安全。她现在忧不起这些事。照顾好她。”
明知道阿贵顾虑的是对的,灵竹却不知道怎么回答。
其实阿贵今夜来找灵竹,是老夫人逼她跟灵竹一同回永平府照顾阿沅的。阿沅这时派灵竹回来,多半是也察觉出了什么,或者听闻了什么,她在那边势必也不安全,老夫人很担心,逼迫了阿贵很久才把阿贵给支走。可阿贵临了还是没有跟着灵竹一起离开。老夫人的感觉没错,可她的感觉也没错。就在她来带走灵竹的不到两个时辰间,何府被屠戮殆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