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临近下午四点,六号线的地铁车厢里,相比高峰期,人不算多。上班的已经去上班了,下班的还没下班。
但也绝不算少,所有座位上都坐满了人,还有零散几个站着的。这些大多是闲散的中老年人。
第七节车厢靠门的位置,坐着一个戴蓝色鸭舌帽的男人。他年纪很轻,在一群中老年人中格外惹眼。
年轻男人被帽檐遮挡住的五官,倒也清秀英俊。只是脸色蜡白,嘴唇干裂,少了几分年轻人应有的水色,多了几分憔悴的病容。
他正是霍根。
霍根的脑袋靠在地铁扶手上,似乎已经入睡。全然没有注意到,一只手正悄然伸进了他的口袋,那个鼓鼓的牛皮钱包正在被人偷走……
这时,车厢门开了,一个穿黄色工装马甲,背着相机,大约五十多岁的大胡子男人走了进来。他身材干瘪,像被身后挎着小坤包的肥胖妇女,吸干了一样。
这对先后脚上车的夫妻,目光齐齐地落在那年轻病夫身上。
“咳咳。”胖妇女看了眼丈夫,干咳两声。
背相机的大胡子男人识趣地上前一步,客气地请求:“年轻人,能给我老婆让个位置吗?”
霍根只勾着脑袋,置若罔闻。
胡子男尴尬地看了看妻子,在被瞪了一眼后,只得又轻轻地推了推他:“兄弟,她腰不好,不能久站着。”
胖妇人适时地扶住,自己几手难握的强壮腰肢,以盛声势。
坐在霍根边上的是一个中年男人。
他见状,也声音洪亮地喊:“嘿,小伙子。别睡了。给人家让个座。”
说话的中年男人脑袋上毛发稀疏,不多的毛发被小心梳成了三七开。他时不时捂着膝盖上破旧的咖啡色公文包。
谁也没有注意到那公文包下,正压着一个钱包。
见霍根仍一动不动地闭着眼。秃顶男人笑了笑:“怕是睡着了。”
“先生,你不要被骗了,他哪儿是睡着了呀,就是不愿意起来!”跨旅行包的胖妇人加大了音量:“还以为是我们年轻那会儿啊,社会早变啦,人心早变啦!这缺德的世道!”
秃顶中年男人点点头,趁机把公文袋下的钱包塞进了自己的裤兜。
嘴里还应付道:“谁说不是呢,唉,一代不如一代咯。经济越发达,人的思想越不朴素……”
“前几天,我从新门里坐到九道桥。十来站路,楞没个年轻人主动给我让座,抢又抢不过他们。这新一代的年轻人没吃过什么苦,净享福了,世风日下那是理所当然的。”
车厢左侧座位上,一个烫着猩红色波浪头,浓妆艳抹的中年妇女,远远地喊着。
这女人的声音极难听,尖锐得像刀子划着玻璃。她一说便没完了,继续絮叨着:“他们这代人,眼里哪有什么长幼尊卑。就我家那个小媳妇,让她洗个碗拖个地,脸拉的比马都长。”
浓妆艳抹的妇女插着腰,朝地上呸了一口:“那丫头还跟我那傻儿子说什么,应该人人平等,家务活大家分担着做。你们听听,这是做小辈该说的话吗?换我们当媳妇那会儿,婆婆的大耳刮子早就到脸上来了。”
一时间车厢内应者如云。
“都这样,我原先单位的小年轻,也是成天个讲究什么自由平等。一个个嫌脏怕累,拈轻怕重的。干活、加班、拿钱样样都要跟我们这些老同志看齐,真是吃不得半点亏。我们当年工作的时候,老师傅让干什么就干什么,哪敢说半个不字?”
秃顶中年男人边说边摇头,他的手指忍不住又悄悄伸进裤兜,拿捏着那个钱包。它厚厚的让人莫名心安。
车厢热闹起来,声讨时代,声讨年轻人的声音此起彼伏。
说的好像头上没有几根白毛就注定道德缺失,品行有亏。但凡还能长颗青春痘,就不足以做个好人。
站着的胖妇人听得火大,又用手肘暗暗顶了丈夫一下。
背相机的老男人逼不得已,在确定那个年轻病夫体格不大后。高高举起手,又重重落下。
霍根被一推之下,从座位上猛地向前倾而去。他慌乱之下,失控的身体连同秃顶男人膝盖上的公文包,一起跌在地上。
“哎哟!”
见他终于发出了声响。
挎坤包的胖妇人嘴角牵动,满意的笑着。她忙不迭地把自己肥硕的屁股搁在座位上。
突然间,原本吵闹的车厢,一下安静了下来。整个车厢里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霍根身上。
只见他伸出手臂,趴在地上胡乱摸索着,摸了半天才找到自己的鸭舌帽。他将帽子掸掸灰戴好,又费劲地从地上爬起来。
霍根慢吞吞地站直身子,把帽子整了整,确认能遮挡住脸。才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副极大的墨镜戴上。
做完这一切,霍根重新伸长双臂,缓慢而笨拙地在半空中摸索,他找到扶手吊环的位置,将手腕挂了上去。
霍根低下了头,脸上露出一抹不易察觉的微笑。
常人几秒钟能做好的事,这年轻人竟然花了很久。
他是个盲人!
意识到这一点,秃顶男人马上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份前几天的报纸,看了起来。
肥胖的妇人也赶紧跟背相机的丈夫,低声谈论着旅行的见闻。烫发妇女与身边的闺蜜互相看了眼,又把眼神飘向别处,似乎刚才一切都跟她无关。
“造孽哟!你这人也是的,就坐在边上。还看不出来人家正生着病呢?”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太,率先对着那秃顶男人发难。
她满头银丝,穿着一件灰扑扑的缎面褂子,瞧着像从老电影走出来的人物一样。
老太太年纪虽大,却口齿伶俐。转身又骂着那背相机的大胡子:“还有你,一脸邋遢的大胡子,瞧着就人憎鬼厌的。你怎么能直接把人推到地上去呢?家里大人没教过你与人为善是吧。”
见胡子男不搭茬,老太太继续数落着:“做事有这么霸道?难道当年的地主老财没被打倒,又卷土重来啦?小心将来,天不收地不埋!”
老太太的边上坐着一位老先生,瞧岁数打扮大概是她的丈夫。
那老先生拄着一根枣木拐杖,身穿中山装,须发皆白,看上去至少有八十多了。但胜在身体硬朗,气质儒雅,应果是位有修养的老绅士。
老爷子粗着喉咙申斥:“站几站路怎么了,能累死你们啊?不像话!简直不像话!一群四五十岁的壮年,就倚老卖老了!你们吃过什么苦?受过什么罪?是扛过枪还是开过荒?是去了朝鲜鸭绿江还是建设了新疆?”
老先生说到激动处,拿拐杖敲着地板:“但凡你们这代人多读点书,做人做事都不会是个这样子!”
“哎,我说。那胖娘们,快把位子还给人家吧。现在的人都怎么了啊?那么胖手比人家腿都粗了,站两站路怎么了?懂不懂公序良俗!”刚才那猩红色波浪头的中年妇女,再次尖着嗓子声援。
“就是就是,好手好脚的,抢人家残疾人的座儿。真是臭不要脸!”
“瞧他俩这德行,还旅游呢。走到哪都有碍观瞻,影响市容。”
“估计乡下来的吧,一看素质嘛,就差得很。”
“啧啧……”
一时间车厢里更多的乘客,加入了指责。地铁里变得好像搬进了个菜市场般热闹。
霍根脸上的笑意更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