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很久以前,太行山以西还没有黄沙秃山,也没有人到处挖煤,那时山林繁茂,幽谷静深,生物秀异,河海清湛,天地之间灵气沛然、人间气象阳健葳蕤。
那时的天地人寰浑然一体,仙界之下,各类修者与凡夫俗子杂然相处,道凡之间还没有界域的阻隔,人类聚族而居,血缘清晰、种群稳固,并无语言、文化和肤色的分别;人们的天寿虽不能与太古时代天地元气圆满时动辄三五千年相比,但得益于天高地厚,自然环境处于原始状态,灵气和元气充沛,尚有三百年的寿数;那时候的王者仍和太古、远古时代一样,基本上以贤能而立,血脉还在其次,天下权柄得自神授;那时的水陆山川自然朴拙、野趣天成,深山丛林、遥海远岛无人居住,除了野人、幽隐、修者偶尔涉足,大部分地方还杳无人烟。
高士许繇因慕姑射神女风华,一路寻访而来,结庐于吕梁深山,与道修披衣、丹修方回、心修善卷、器修噬缺四位大修士相与往还,以露珠霜雪为饮、山果野禾为食,每日领略明月松风、清欢幽趣,月初则呼朋引类,纷纷来到姑射山神女峰峰顶聆听飞升在即的姑射神女讲述自然道法,下来后与自己的道法印证,往往有所颖悟,再与三五好友相互督促,习学不辍,修为日深。
山中岁月无尽,却是好生自在。
这时匡扶天下的帝尧年近三百,在位有七十多年了。他已寿命无多,深恐天下无人可托。
他的嫡长子丹朱因幼年失母,作为父亲的他又政事繁忙,没能好好抚养教导,待他将乱象丛生、民怨沸腾的天下治理得有所起色,国势安稳、水患平息、诸政清明时,他已经垂垂老矣,这时才发现,他和结发妻子鹿氏女所生的那个可爱的孩子——丹朱,早已长大,却因他的忽视、后母的冷待、后母儿子们的忌惮敌对而变得刚暴顽蛮,实在无法担当天下、做一位合格的继任者。
帝尧与鹿氏女本是一对恩深意重、在深山修行的的道侣,同一个宗门同一个师父,只因帝尧生在帝王之家,兄长挚不德不仁,任意胡为,导致天下大乱,民不聊生,帝尧不忍弃天下于深渊,毅然应国中太政园所请下山践位,为国事宵衣旰食,鞠躬尽瘁,百折而不改。他们的师父认为帝尧这是凡俗心重,为鹿女的道途计,便送她入宗门内九重宝塔修炼,不入神合境不放她出塔。又不耐成为人皇的帝尧之威,与掌门与宗内长老一商量,携了徒子徒孙将山门迁至深山更深处,阻绝了帝尧的探视。
帝尧抱着丹朱与妻子洒泪分别,当时发誓要将灵机闭合不能修炼的丹朱培养成凡俗间第一人,这时见误了丹朱,不禁椎心刺痛,黯然久之,却也只得与四方诸侯商议,让他们各自选荐贤能,以辅佐丹朱治理天下。
四方诸侯推荐了十几位贤能之士,帝尧将这些人接到国都,储于高楼华馆,皆以国士相待,行走坐卧与他和丹朱一起,以便观察、选择和任用。
三年过去了,帝尧已熟知国士们各自的才能、品德,虽然每个人有每个人的优缺点,但总算差强人意,依其才能都能担当各个职能部门的事务管理。按说这时可以尝试着向丹朱交托天下权柄了,可他那颗怀惠天下、慈护爱子的心还是无法放下。
是留恋这帝王之位吗?他的方伯、秩宗、理官们或许正有这个猜疑,可他自己知道不是。三年朝夕相处下来,丹朱不加掩饰的直率刚暴、国士们高调的仁孝大义,总让他生出一种不敢对丹朱放手、不敢对国士们全然信任的忧虑。
而且他无论如何不肯让丹朱重蹈他长兄挚的覆辙。相比于出世,他认为入世其实是另一种修行。尤其执掌天下权柄,更是一种很多能人君子也担当不了的大责重任,何况丹朱这种被故意养坏的孩子?这执掌天下的人,不但要有包容天下的胸怀,还要有调伏万国以及公正平和、大仁大爱、一往无前、百折不挠的良知与性情。因其权责太过重大,所以一个不好,就得承受像挚一样终生无法清洗的骂名。
况且他为了这片天地人寰、为了祖辈传下来的家国天下殚精竭虑,弃绝了道途、耽误了丹朱、弄丢了结发妻子,放弃了太多太多,好容易现在天下淳和、人心向善、远遐归化,哪敢随便尝试?且自远外祖包牺氏执掌天下以来,政权的建构一直松散,宛如在沙堆上筑城,稍有差池,便是沙散城毁,损失不可估量,哪里经得起尝试?
他自己曾是出世的修士,知道山野之中有不少独立高蹈的高士遗贤,便决定在有生之年到山野中寻访到一位真正的贤能者,这人愿意担当天下而不以为累、辅佐丹朱而不以为暴、善待后妻及其子女而不以为害,只有这样他才能放心地去老去死。
此后二十年间,为访贤求道,他的足迹踏遍了山川陆海。
这一年,帝尧终于访知许繇道德高深,是一位真正的贤人高士,更是庖牺氏之后、神农氏第十四世直系裔孙,便从姑射、汾水、沛泽、颍水一路考查、追逐而来,哪怕许繇不愿辅佐丹朱,他宁肯将帝位禅让与许繇,也一定要向许繇托付天下。
许繇生来简淡逍遥,崇尚的是天性自然,躬行的是抱朴守拙,素来对帝尧强力推行的仁义贤德、仪礼纲常不以为然,虽不至于反对,却也多次叹息生在帝尧的时代,凡俗之人距离大道会越来越远,红尘世路越来越坎坷曲折。可是碍于道凡有别,他也只得冷眼旁观。
这时见这帝尧不依不饶,千里万里追着他托付天下,他虽再三婉言辞谢,帝尧却不肯死心,只觉哭笑不得。他本灵骨天成,根器不同凡人,兼且履道日久,神女早已赞他大道可期,这时哪肯沾染凡尘、将芳洁之身重涉泥涂?
他从山上躲到汾河,从汾河躲到沛泽,又从沛泽躲到颍水,帝尧见他实在无意,只得怏怏回到帝都,心中不免愤愤,思想这天下本是天下人的天下,又不是他唐尧一个人的,凭什么世世代代只累着他一家?更何况万年之前,这帝王之位本在神农氏家中世代相传,只到了最后一代神农氏当位时,因帝王不幸早逝,未能留下儿孙,才由他的母亲华胥氏主张,将帝位传给了当时成年并且贤能的外孙,即轩辕黄帝,即帝尧的先祖。想到这里,为丹朱计,更是为天下计,帝尧不肯再对许繇容让,蹩着一口气,径直下了帝王明诏,正儿八经地派遣使者秉持诏书追到颍水,要召许繇做九州君长,以辅丹朱。
此时道凡杂处,人间帝王的权柄是不容轻藐亵渎的,无论凡人、修士,只要你未能了道飞升,还需要天覆地载,都在天道算中,都是人间帝王的臣民,只要见到使者,听到诏书,便只有奉召的份儿了。
幸得许繇的好友噬缺因炼器手段不凡,交游广阔,事先听说了,跑来示警,正在颍水边沐浴的许繇一头洗头膏子的泡沫,慌得急忙冲洗头发,不慎将水灌进了耳朵里,成为颍水洗耳的典故;又将一只鞋子掉进水中,来不及捞回来,光着脚一口气跑进箕山山脚下亲戚家,在一群农人掩护下扮成耕者牵牛犂田,成为隐居箕山躬耕山野的典故。这两件事千万年来改头换面屡屡被后人传颂,无不以为高洁,却哪里知道当年许繇的狼狈无措?
经此一事,许繇可算是怕了帝尧,从此再不敢出现在俗世人前,只隐在山中修行。
经此一事,修士们也都得到警醒,为避俗世纷扰,坚众人向道之心,几位大修士合力,布下迷雾、幻阵、折叠术等大型禁制,将修道界与凡俗界彻底分隔开来,从此道凡异途,再不相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