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决定之前,我习惯性地拍开了阑干意的封口。
阑干意这样的好酒,封泥一开立刻就是酒香四溢。我贪婪地闻香,只觉得这酒香仿佛幼年时光那般美好,又好像是能赋予我勇气的灵药,所以我想都不想就立刻将两坛喝得精光。可谁知,不过几日不曾喝酒,我的酒量竟就退步到如此境地,不过两坛下肚,我竟立刻昏昏沉沉不知身在何处,而天牢中的夜晚是那么安静,安静得几乎让人窒息。
这么一想,我立刻就觉得自己呼吸困难,明明四下无人,我却总觉得有一双大手在牢牢扼住我的咽喉,这双手骨节分明力道奇大,我大口喘息,却始终不能挣脱!
糟了!我心中一凉,当下便身不由己地从草塌上滚下来!一把抓住铁栏,我重重地将头磕了上去!可惜谁知酒量居然如此不济——我在将自己磕晕之前就已经醉晕了过去。
被彻底拖进那个多年不见的梦魇之前,我似乎隐约瞧见了非红焦急间或愧疚……的面容?真是的,即便是我幻觉中的非红,也总是这般沉不住气,明明都已经是十七岁即将成年的人了,每每看到我却总是一副患得患失的样子……就这样调侃着,我似乎对那即将到来的“老朋友”不再害怕了……
在我迄今为止十八岁的人生里,因父亲需要时常审讯战俘的缘故,我曾见识过很多能够伤害人的手段——铁烙、皮鞭、辣椒水,它们是伤害人身的;蒙骗、威胁、嘴刀子,它们则是伤害人心的。
可是,纵然是这些用在战俘身上的刑讯,也比不过我十三岁那年被人掳走,在暗不见天日的地牢中所度过的那三天。
被掳走的那时候,我正同父亲在梨园听戏,二层的雅座,抬头就可以看到梨园那雕花精致的穹顶,而下面的戏子则软着嗓子,身形袅娜地在戏台上来来去去。我同父亲正听得喜乐,突然就有一个士兵上得二层,向父亲他好一阵耳语,然后,父亲他便离开了,离开前还叮嘱我,好生待在这二层雅座,等他回来。
我平生最后悔之事,就是那时候只顾着看热闹,没有好好看看父亲的脸,所以每每陷入这个噩梦,梦中的父亲总是面容模糊,无论我多么用力地想要看清楚,他的面容却总像是蒙了一层雾,不远不近地在我面前,语气殷切地向我叮嘱。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父亲,也是最后一次听到他殷切地对我说话。
我至今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如何被人掳走的——或许是我那天多喝了几杯醉了;又或许是父亲的亲兵中有人做了叛徒;也或许两者兼而有之。总之,我再次醒来的时候,就已经身处一灯如豆的陌生黑暗之中——没有雅座,没有软软的唱腔,更没有父亲,甚至连我身上仅有的兵器都被收得一个不剩!!
那时的我不过十三,正是顽皮爱玩的年纪,武艺因懒怠尚且平平,而眼下又没了兵器加持,思量之下我只得打算智取,想着先同掳我的人谈判谈判看看他们究竟想要什么,然后再想办法同他们虚与委蛇便是。可叹,那时的我是多么天真,竟不知当一个人想伤害另一个人的时候,是绝不会再同这个受害者谈判的。
第一天,没有解释,也没有审讯,一个高大强壮的蒙面男子冲上来就打!整整一天里,他几乎一刻不停地挥舞着他手中的皮鞭,皮鞭上抹的,不是盐巴辣椒,而是密密麻麻的虫蚁。不过片刻,我的伤口里就满是虫蚁在啃咬,又痛又痒,且他下手只有越来越重,叫你连晕死过去都是一种奢望!所以,我只能清醒地感受成千上万的活物在伤口里蠕动、翻滚!开始的时候,我还试图同他交谈,一次又一次地质问他究竟为何抓我,又到底是想要什么?但自始至终,他都没有说过一个字!直到不知何处有一个清冷的声音响起来,他才顿了顿,可叹我那时还以为是谈判终于有望,刚勉力张开嘴想要说话,那男子却突然暴起,一双大手紧紧扼住我的喉咙!那手力气之大,我无论如何踢打扭动都是挣脱不能!兀自挣扎间,连那如豆的一盏烛火在我眼前都变成了重影!!
万幸,这时一个人突然闯进来,一脚就踹开了那蒙面人!我一边咳嗽,一边揪着自己的胸口大口喘息,泪眼模糊间,我也试图听清楚那清冷的声音在说什么,可惜,即便听清楚了,我也依然不明所以。
“给你的一天时间到了,你的泄愤之期也完了。”
那蒙面人顿了顿,我能听到他气到磨牙的声音,然后便是皮鞭再度撕开空气,啪得一声,却是打在了后来这人的身上。
即便这后来的男子没有蒙面,但无奈地牢之中太过黑暗,彼时我又身负重伤痛得动弹不能,所以最终,我还是没能看清他的全貌。
但是,我却在这个当口冷笑一声,故意道:“呵!狗咬狗的场面,还真是好看!”
“够了!”应当是后来人截住了蒙面人试图再抽向我的皮鞭,这一下,他的声音更加冷酷,但却依旧好听而不失磁性,“你的时间到了!除非你不想大人履行约定!!”
这一句,似乎终于戳到了蒙面人的软肋,因为这一句之后,他终于乖乖地退下了。
我呸出一口血,时至今日我也记得当时嗓子眼里火辣辣地疼,但终于能逼得他们之中有人开口说话,我其实很畅快。
“把他们逼急了,对你没有好处,”他道:“我将药膏放在铁栏后面了,收拾收拾自己,之后两天……还有得受。”
如他所言,之后的两天,同样是蒙面男子一言不发地施展殴打,不同的是,我能发现他们并非是同一人。
比如第二天,蒙面人虽依旧高大强壮,但却弃了皮鞭,而是拳拳到肉地殴打,一旦打折了我的腿或是胳膊,就立刻动手帮我接上,然后又是无休止地痛打、医治、医治、再痛打……直到那个声音再度响起,宣布“你的时间到了”。
再比如第三天,蒙面人的身形明显就矮了一截,他没用皮鞭也没用拳脚,而是操了一管短笛溜溜地吹起来,然后,便是大小不一的群蛇应声爬满了我的全身,它们缠住我,然后随着节奏一寸一寸勒紧它们的身体,并将毒液一点一点注入我的体内,看着我因窒息和毒发而打滚、挣扎,他还会停下来哈哈大笑!而他那伴着乐音的笑声,在接下来的几年中,总是充斥了这个我无比恐惧的噩梦。
那时我才明白,原来最能伤人的不是铁烙、皮鞭、辣椒水;亦不是蒙骗、威胁、嘴刀子——而是绝望,是明知会发生什么,但却无能为力到连死都不能自己做主的绝望。
但,我不能死,我虽不懂那个声音所说的“泄愤”是什么,但我却明白,这三天三人,他们一定都对和家恨入骨髓!
满室腥气,一地潮湿,是这三日来我或吐或流出的血,折磨暂时结束,我拼命抓起药膏往自己全身涂去,而恰如我所想,不管是每天从不迟到的药膏,还是每天都不得不进行一次的威胁,那个有着清冷但磁性声音的男子不会要我死——他没有权力,真正有权力的,是他口中那个神秘的、准备履行约定的“大人”!而他们的“约定”,一定是针对和家,针对父亲!!
所以我必须逃,他们对我尚且如此,若是父亲也落入他们手中——我想起梨园中父亲的突然离去——我不敢去想究竟会发生什么!!
现实里,我设法逃了出来,然后就听到大街小巷都在议论常胜将军和卓大人于多伦之战首次失利的消息,于是我惊惶之下,拖着半具病骨偷了马,又一路疾驰两天一夜,终于在一个破晓到得多伦草原。
却是大火燎原,军帐染血。
一切都晚了。
而在梦中,我却陷入了想逃却逃脱不得的泥淖,绝望一层漫过一层,折磨永不结束,叫我无论如何都无法挣脱。
这便是我最怕的噩梦——
因为我知道,一旦我成功逃脱,那么下一个梦境,就会是军帐中我怀抱着父亲渐凉的尸体,哭得声嘶力竭、无能为力。
五年了,这五年来有非红时时帮衬,我原以为这个梦不会再来纠缠我,可我大概是太高估了自己,不过三日没有酒、没有非红在身边,这可怕的梦魇便再一次卷土重来!
“啊”的一声嘶吼,是我在梦中发泄地叫出声来,但是,这吼声为什么那么像个五大三粗的男人呢?
我一个激灵,终于从梦魇中脱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