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郊的关帝庙自从滁河水退,就成了灾民们的聚集之地。盘聚着安县、全椒县与含山县等各处涌来的灾民,他们大都衣不遮体,面黄饥瘦,每日里靠府衙仅有的施粥度日,也有那体虚患病苟延残喘,只躺着等死。
可自从来了个老杨大夫,这里的境况竟是换了个模样。
一个五、六岁的小子端了一碗稀的见底的清粥走进了关帝庙,走的近了才能瞧出,她竟是个小姑娘,只是脸上抹了泥,嘴上干的起泡,她顾不得自己,只是将那碗清粥端到了角落里,送到了一老一少两个妇人的跟前,“婆婆、娘,那赵公子又来送吃的了!”说着,她放下清粥,又从腰间掏了两个灰黄的窝头出来。
老妇人面露喜色,伸出干枯的手颤悠悠的接过一个窝头,掰成了两半,眼中含泪道,“这个赵公子真是个好人,连官府都只派清粥,他每日来必是要发些干粮的,这高粱面可比那些个顶时候……”
“可怜见的,那老杨大夫每回总要训他,好好儿一个公子哥,竟是当下人来使唤……”少妇跟着搭话,似有不忍。
小姑娘将另一个窝头也掰成两半,递跟少妇,跟着道,“老杨大夫对咱们可是和善,不知怎地,就对那赵公子连吼带骂,那赵公子竟是一句话也不回,倒似是他亲孙子一般!”
关帝庙外,煮粥的大锅热气腾腾,衣衫褴褛的灾民排着队领粥,大锅的旁边,堆着小山高的灰黄色的高粱面窝头,穿着阑衫直缀的富家公子站在那里,衣袖卷到了臂膀上,忙着给灾民分发粮食。
赵明端一直低着头,偶尔抬头擦去额头的汗珠,这才露出一张青涩的脸。
杨洵背着个药箱远远的看着,心里矛盾不已,理智告诉他,这个少年不过是装装样子,骗取他的信任,让他给那个姓吴的治病可他这些天来对这少年的无视与责骂,并没有将人赶走,反而让这少年更加亲力亲为。
也是有了这个少年,这南帝庙的灾民才有了果腹的粮食,还有他送来的衣物和药酒。
杨洵不得不承认,他实在无法硬起心肠将人撵走。
“杨大夫来了……”远远的,青衣已经迎了过来,殷勤的拍着马屁,“哎哟,杨大夫您来的好早,您要的藿香丸我家公子已经给送来了,今儿的粥里也按您说的加了绿豆,以防中暑,只是如今城里米粮实在不好买,公子找了些高粱面烝的窝头。这两日一直下雨,公子采买了一些油布,估摸着午后就能送来,搭些棚子供人躲雨。您看还有什么吩咐,小的这就去帮您办……”
“早什么早?这都什么时辰了还早!”杨洵一向对赵明端没有好脸色,连带着青衣也跟着受连累。
可是青衣早得了赵明端的吩咐,“你给爷记住喽,收着你的脾气,若是因着你让这老杨大夫把咱们从这关帝庙撵了出去,爷就把你送给京城争艳楼的秦姑娘做龟公!”
他连忙堆了笑脸上前,“您说的是,这都什么时辰了,一点儿也不早!”
杨洵没再搭理他,转身进了关帝庙,青衣不敢怠慢,连忙跑去了赵明端的身边,接下赵明端手里的活计,赵明端小跑着跟着进了关帝庙。
只是青衣刚将煮粥的大锅续上水,那边就听到轰隆隆的声响,关帝庙竟是塌了……
几日的功夫,听说县里不少人都患了跟程婆子同样的病,撑不过两日人就没了。
这是时疫无疑了,一时间整个六合县人心惶惶。
房巽吩咐梅香去打听杨洵大夫,“……听说他开了几个方子,那关帝庙这些日子并不曾死一个人,吴主簿使人抄了他的方子,又用大锅煮了药汤发放……赵七公子如今也日日在关帝庙,送粮送药,杨大夫倒是不怎么给他脸色看了,只是总是使唤他,他倒是也不怕累,让他干什么他就干什么……”
这个赵明端,果然聪明至极,自己不过是传了句话给他,他立即就能明白自己的意思。
房巽放心的吃着描金云碟里的桂花糕,看着母亲在厅堂里打算盘,如今时疫恐怕已经可以控制,她唯一担心的,只有父亲。
谷雨急匆匆的跑进厅堂,“太太,王先生差人过来,让您过去一趟……”
春分在一旁不客气的道,“他倒是不见外,这回是要银子还是要粮食?”
“都不是,说是昨儿个一场大雨,南郊的关帝庙塌了,压死了好些人,王先生亲自去料理,在那废墟底下找到了老爷的靴子……”
是父亲有消息了么?房巽爬起来,透过青纱向外瞧。
母亲已是站了起来,手里拿着的帐册和几张银票散落一地。
顾不得多想,母亲带了傅嬷嬷和春分匆匆的离去。
房巽很想早些知道父亲的消息,吩咐梅香去找周振,梅香不过一柱香的功夫就折返,“……这几日连着暴雨,不止南郊的关帝庙,连着白雀庵都塌了一间房,因着里头住着城东常员外的姑母,如今还昏迷不醒,那常员外跟着庵堂里的师太大闹了一场。听说常员外是金陵知府王大人的连襟,白雀庵的人惹不起,便请了吴主簿去做个见证,周公子也被叫过去帮忙了……”
“那常员外也娶了陈家女吗?”房巽并没有听说这六合县竟也有陈家的女婿。
梅香摇头,“不过是娶了王大人妾室的姐妹!”
原来只是个没毛的狐狸,房巽吩咐梅香去福来客栈找赵明端,“他跟着杨老大夫在关帝庙,可别有个什么闪失!”毕竟杨老大夫如今才是控制疫病的关键。
梅香过了很久才回来,“小姐小姐,可不好了!”
“可是杨老大夫有什么闪失?”
“那倒不曾,是那赵七公子,听说关帝庙坍塌的时候,赵七公子本只是在屋檐下,是为了救那杨老大夫,这才冲进去,被倒下的墙砸到,如今还未醒……”
房巽忐忑不安,若这赵明端躲过这次劫难,必定取得杨老大夫的信任,他的师父也就有活命的可能。
可若是躲不过呢?主意是她出的,她突然觉得愧疚起来,若是她只是出面做说向,不是给他传这消息,或者这赵七公子还有命在!
在天灾面前,人,实在是太脆弱了,像父亲,到现今也没有找到。
房巽吩咐下去,“让人去二门瞧着,母亲一回来就跟我说。”
可母亲到了很晚都没有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