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致豪华的马车内,幽香弥漫,茶几瓜果应有尽有,就连被褥都是上等的云缎。
这一行有二十来人,他们正向金城的方向出发,车内,林朽阁主一脚伸直,一脚屈起,手里拿着一本古籍,正认真的看着,对面,是闭目休息的周柠,她时不时的轻声抽噎一下,直到第十几声后,林朽阁主终是不忍她如此,放下书道:“既然难受,想哭便哭吧,这样憋着很伤身体。”
“将死之人,身体好与不好有何区别?”
“我即以保证,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让你——”
“到了万不得已,不还是要去送死?”周柠打断了林朽阁主的话,她睁开眼睛,早已徘徊在眼眶的泪瞬间簇簇落下,她胡乱的抹了一把脸,此时再看向面前的男人,她的眼里只有厌恶,早已没有了前两次看见他时的痴迷与心动。
她这样的神情让林朽阁主很不适应,他自小便被众心捧月,所有的女子无不爱慕、痴迷的看着他,而厌恶这样的神情,他还是第一次看到,一时间,竟有些不知所措。
“怎么不说了?无言以对吗?”周柠讽刺道,再一次闭上了眼。
今天上午,当林朽阁主说,需要她心甘情愿的去送死时,她很神奇的发现,虽然当时很气愤,但不知为何又觉得在意料之内,她当时并未觉得太过震惊,只是略一思索道:“让我心甘情愿的去送死?何时去死?不论我与你谈任何条件,好像都是我吃亏。”
“不知何时,也许三年、五年,十年、五十年,也有可能,就是明日,我知道这个要求对你很过分,所以我可以保证,不到万不得已,绝不会让你去送死,并且无论这个期限是多久,在你死前,我保证你衣食无忧,你的一切生活所需,都将在各位小主之上,并许你一个在我能力范围内的条件。”
“如果我不答应,是不是真到了那个时刻,你们也会毫不犹豫的送我去死?”
“是。”
周柠指尖微颤,不过很快她便平静下来道:“我可以答应你,不过我确实有一个条件!”
“请讲。”
“我在金城乞讨的这三年,认识了一个女孩,她对于我来说如同亲妹妹一般,可惜命不由人沦落成了乞儿,我希望可以用我的命保她一世平安顺遂,衣食无忧,还有就是想再见她一面。”
“这不是什么难事,我答应你,也准许你可以再提一个条件。”
“不必了,她是我这一世,唯一的牵挂,只要她好,我就没什么可挂念的了。”
林朽阁主的心中微微触动,却也无可奈何,两人算是都达成了共识,周柠便要求立刻出发去京城,林朽阁主也没推拒,可当林朽阁主吩咐人准备马车时,周柠又不淡定了。
“为什么要坐马车?马车太慢,我想尽快到达京城。”
“你身份特殊,一切还是小心些好。”
人在屋檐下,周柠也只得乖乖的听从安排上了车,一开始,她还沉浸在着急见墨染的焦急中,几个时辰过去,她仿佛是明白了,此时此刻焦急也是无用,便又沉浸在自己不知何时就要心甘情愿送去送死的悲哀中。
车内再一次陷入沉默,虽然是坐马车,不过这马车的速度当真是让周柠乍舌,仅一天一夜,他们到了金城,最让周柠想不明白的是,车后跟着的那些婢女、小厮,是如何跟上马车的?
林朽阁主给了她一套婢女的衣服,让她与其他婢女一般跟在马车后面,随后,他们进入了一扇高大的大门,入眼的是一座金碧辉煌的宫殿,宫殿极大也极为奢华,一个身穿金色云锦的年轻男子从玉阶上走下,从玉阶两端的灵侍严肃恭敬的弯腰行礼,就可以看出,此人身份之尊贵。
他大概二十出头的年纪,英姿勃发,五官深邃,棱角分明,大眼浓眉,看上去是个刚毅内敛之人,他面带微笑,本是与他长相极为冲突的表情,可由他做来倒是显得可爱不少,给人一种舒服亲切的感觉。
林朽阁主下了马车,看到眼前的场景,不由无奈一笑:“我只是来你这小主两日,何须如此隆重相待。”
“本该如此,你也是,来我这儿,也不跟我提前打声招呼,要不是方才搜查阴祀女子的法首看到你的马车跑来跟我汇报,我还不知道呢,仓促之下也没准备什么好的拿来招待。”
“不必麻烦,搜查之事可有什么进展?”
“毫无线索,不过也不急于在搜查下去了。”铭洛殿主道。
“这是为何?”
“今早,收到老洞主的信函,说是找到了筑尘,你当时还在来金城的路上,正好错开了。”
“那就好。”林朽阁主微微点头,心里莫名松了口气。
“别站在这儿了,快请移步殿内,各长老已等候你许久了。”
两人一同步上玉阶进了大殿,而周柠,则是与其他婢女、小厮一起被带到了普通的房间,等候林朽阁主的吩咐与召见。
子时,半睡半醒的周柠被玉兰唤醒,她擦了擦嘴角的口水,迷离的看着玉兰,含糊道:“何事?”
“姑娘,阁主让玉兰带姑娘前去他的寝室,并让玉兰转述给姑娘两个字,‘妹妹’原本还迷糊的周柠听到妹妹两个字,噌一下坐了起来,推搡着玉兰:“快、
快带我去。”
来到林朽阁主的寝室,他正端坐在床边,脸颊绯红,周柠一愣,随后便看见他站了起来,脚步微微有些踉跄的来到自己身边,一手直接揽上了她的腰。
“喂,你干嘛?”周柠连忙挣扎。
“嘘——”林朽阁主食指放在唇边,对她比了一个噤声的动作,脚尖忽然点地,带着周柠,像鬼魅一般的飘了出去。
当周柠回过神来,他们已经到达了金城街边的一家酒楼的楼顶,周柠不敢置信的看着这一切,只是一眨眼的功夫,这也有些太过夸张了吧,她很想问他是怎么做到的,他们出门时是不是走的大门?可是话到嘴边,她忽然想到他们之间的交易,便又歇了心思。
经过周柠的指路,两人很快到达了坡庙,庙的门是关着的。
“他应该是睡了吧?”周柠内心忐忑,看着紧闭的大门,她喃喃道:“也不知他会不会以为我抛弃了他对我失望了。”
微凉的夜,她独立惆怅,小小的单薄的身子显得凄凉无比,林朽阁主走到她旁边,手在她肩上拍了拍,宽慰道:“你们三年的情谊,他不会怨你的,去吧,也许他此时此刻正在等着你。”
他的话给了周柠信心,周柠点点头,不再迟疑,将门打开,里面很暗,也很安静,她借着从外面洒进来的月光,在供台上摸到了火折子,点燃了旁边的油灯。
“屋里没人?墨染不在?这个时辰了,他去了哪里?”她扫视一圈,先前的紧张忐忑,期待在这一刻全数瓦解,她疯了一般的在破庙的各个房里寻找,可将破庙里里外外找了好几遍,都没有看到墨染的影子,她一下站立不稳,跌坐在地上。
林朽阁主看着庙里的残垣断壁,陈旧的几件家具和床上破旧脏乱的衣服,他震惊到了极点,他实在想不明白两个妙龄少女是如何在这样一个地方生活了三年,若是换成自己,怕是一天都坚持不下来吧。
从她那日在街上跟自己乞讨的模样看,这样的生活似乎让她很快乐,他不懂也想不明白。
看着她发疯一样的寻找那个名叫墨染的女孩儿,随后无助的坐在地上,抱着自己的腿,他有些无措,实在是从未经历过这样的场景,想了半晌,他走到她面前,蹲下身,温声道:“或许他见你未回,以为你不会回来了,于是自己也走了,走吧,夜里地上凉,别这样坐着,万一受了凉——”
“你滚!”周柠一把将他推倒在地,眼里全是怨恨:“都是你,我好好的过着我的日子,要不是你把我抓走,墨染又怎么会离开,他又怎么会以为是我抛弃了他然后自己走掉,他还那么小,三年来都是我在照顾他,现在我不在他身边,他一个人怎么办?会不会被欺负?有没有挨饿受冻?这些我都不知道,都是你害的,都是你,让我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也失去了。”
林朽阁主被她一把推倒地上,他却没有生气,听着周柠一声声的指责埋怨,与满是恨意的话,他第一次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后悔,不过事情既已发生,他也无法转变,便真诚道:“对不起。”
“现在说对不起,还有什么用?你滚,你给我出去,我不想看见你。”周宁推搡着他向门外走去,林朽阁主见她这般模样,也是无法,只得向门外退去,尽管内心有着不忍和内疚,可他还是残忍的提醒道:“我先出去,你好好冷静冷静,不过我要提醒你,我会派人去寻找你的妹妹,但是如果一无所获,或是已遭遇不测,我许你可以重新提一个条件,不过我和你之间的交易还是不会变的,你最好不要妄想逃跑,总之,我是绝对不会放你离开的。”
那夜过后,周柠独自在破庙内呆了七日,这七日她不吃不喝,中途饿晕过两次,幸好有林朽阁主派来的玉兰一直守着她,在她昏迷之际,给她喂了两碗米粥,才得以支撑下去,她第一次清醒后看到是玉兰只说了一句:“你不用一直盯着我,我不会跑的。”
玉兰摇摇头,什么都没说,看她清醒过来,便识趣的退出了破庙,在门口守着,周柠只当她不信任自己,怕自己真跑了,无法向她的主子交代,便也不再理会,第二次晕倒后,玉兰汇报给了林朽阁主,林朽阁主也不知该怎么处理这样的事情,只觉一个头两个大,于是吩咐玉兰,好生伺候着,她想做什么都由着她。
只是出人意料的是,当周柠第二次清醒过来后,她并不再像往常一样缩在床角一动不动,而是下了床,亲自打水,将破庙里里外外都打扫了一遍,并吩咐玉兰上街上买了些水果糕点,笔墨纸砚和一包檀香,玉兰不解,但还是照办了。
清理完破庙,她将玉兰打发到了远处,然后关上了破庙的门,点了三支香,对着破庙里残破的佛像拜了三拜:“佛祖在上,弟子周柠,请求佛祖保佑我的妹妹墨染,保佑她平安健康一生,无病无灾,弟子愿以命相换,求佛祖保佑。”
这大概是周柠前世今生第一次上香拜佛,看着残破的佛像,她竟觉得自己能够感受到佛祖的慈悲,她微微一笑,又看上了破庙的四周,一切都让她无比熟悉与亲切,可是这或许是她这一生最后一次踏足这里了吧。
“墨染,我不知道你现在在哪里,我等了你七日,依旧没能等到你,是不是我真的伤了你的心,或许就这样分开了也好,省的日后阴阳相隔时更加痛苦,我就要走了,去一个奢华的牢笼,一个光鲜的地域,可是我不甘心,在这七日,我想了许多办法,终于觉得有一个办法或许可行,我想为自己的未来博上一条生路,你一定要保佑我。只愿,我们今生还能再有重逢的一天,墨染,再见!”
破庙大门被她打开,她走出了这里,为三年的乞讨生活画上了句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