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五点左右,刚在办公室里坐下来,黄澜的电话就打了过来。他并不是很想接,对于大伯这种一心想把所有商业板块独吞,好把自己赶出赶出核心圈的行为他觉得很愤怒。电话铃声响了很久之后自己断掉了,不过很快又打了过来。他压抑住自己内心的愤懑,平淡的接起来,问候大伯。黄澜在另一头没有一点愧疚像往常一样的亲切口气,邀约他出席李槿菡的慈善晚宴。黄澜亲自打电话过来足以看出他对于这件事的重视程度,已经说明了他是不能够拒绝的。如果是他的妻子李槿菡打来,他除了毫不犹豫的拒绝就不可能有第二个选择。李槿菡是黄澜的第二位妻子,至于他的第一位妻子到底身在何方大家都不关心也不在乎,因为她并未为黄家生下一儿半女,彻底切断与彼此的联系就变得异常容易。由于参与慈善项目太多,李槿菡觉得不如把所有的利益归在自己的麾下,黄澜看着自己的妻子如此积极进取,更加支持她的决策。她主导的晚宴已经进行了五届,这是第六届。以往黄征因为身居国外从来没有出席过,这次是他首次在家族交际圈内亮相。他想打电话叫上林雨一起来参加,但是想到她一贯的作风,对于这种商业交际的不屑一顾和深恶痛绝,他在心底打消了这个念头。
让助理跑去干洗店取到自己洗好的正装,他从公司直接开车到达约定的地点。没有邀请函,他也用不着邀请函。来的已经很晚了,门口的红毯区域显得有些落寞,背景板上已经鬼画符一般,每个有头有脸的大人物都签上了自己的名字。只不过,此时此刻完全看不出这里一个小时前人群涌动,记者相机闪光灯闪个不停,即使关掉周围的灯,这里依旧可以亮如白昼不受任何东西的影响。
他一个人迈着重重的步子,就好像是行走在沙漠里的探险者,每走一步就要费力的把自己的脚从流沙里拔出来,艰难的走到了活动的正厅。此刻的正厅早就是高朋满座了,他站在门口观望了一阵,立马就有一个迎宾的姑娘走上前来招呼他。询问完之后,就带着他往自己的位置上走。昏暗的灯光里,并没有看到主人的身影。但他并不是非常的在乎,只是想要草草走个过场尽快离开这里。表演节目已经在主持人的串场中一个个有条不紊的进行当中,看似没有人在高谈阔论,但是整个空间却是闹哄哄的并不安静。过了一个小时左右,他低头看了看手腕的Richard Mille,终于等到了最核心的拍卖、抽奖环节。精心制作的拍品详细介绍PPT在投影仪的屏幕上被放大,先是几个当红明星自己捐赠的拍卖物,文协副主席杨林的书法作品,著名诗人田青的手稿、然后很快他就看到了自己再熟悉不过的东西;27颗老坑翡翠项链,珠子郁绿柔亮,一束光打在上边更显得浑圆晶莹。那是母亲的结婚礼物,英国王室里流出来的珍藏品。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件,他当然认的一清二楚。聚光灯在拍卖师的头顶明晃晃的,自己坐在一片漆黑之中,但是现在他觉得只有自己和那件饰品同在,其他的都失了声。
“八号标的起拍价为5000万,加价阶梯为1000万,请大家应价”拍卖师开始了这件珠宝的竞拍流程。
“6000万,56号一次,还有人加价吗”带着黑色耳麦坐在宴会席中央的一位年轻男士举起了自己的56号拍。
“8000万,22号一次”黄征毫不犹豫的举起牌子想要争取过来
“9000万·············,32号一次”
“1亿,56号一次”
黄征斜眼看了看坐在错对角的56号陌生人,心里沉沉的像是一下子从平稳的平流层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一样。他咬了咬牙齿又举了一次
“1亿1000万,22号一次”
“1亿2000万,56号一次”56号没有任何退缩的迹象,甚至他举起牌的时候都没有回头看一眼这位在背后追击自己的对手。
“1亿2000万一次”
“1亿2000万两次“
”1亿2000万三次“拍卖师的锤子敲击桌面的声音,震碎了黄征空掉的躯壳,他的心突然一紧,知道它已经落入了别人的手里
”八号标成交“
56号当场签署了成交凭证,结束了这件标物的拍卖,然后拍卖会按照事先对好的流程继续进行下去。
看着那件熟悉的翡翠项链从一双陌生人的手中传到另一双陌生人的手中,黄征的泪情不自禁的涌上眼眶,他失败了,这种挫败感比起任何其他的都让他糟心愤恨,因为那是他唯一想要赢的东西。
他知道黄澜已经向他发出明显又强势的信号,跟他说你势单力薄和不堪一击。这个56号不会又是黄澜的人吧?心中的疑惑还未打消紧接着,刚才拼命咽下去的滚烫的热泪,像清晨树叶上的大颗露珠一样,圆滚滚的在眼眶里转来转去,
“哦,该死的懦夫,只会掉眼泪的懦夫”他在心里狠狠的骂了几句自己,感恩眼泪终于咽了回去,没有当着这些人的面哭出声来。
在暗暗的灯光下,以及嬉笑怒骂的喧嚣里没有人能够看清楚黄征内心深处的真实想法,甚至都不会有人关心他的真实想法。除了坐在另一个角落的林路,他隔着不远的距离,看到黄征脸上的神情,觉得熟悉又亲切;那是有同样心里路程的人才会下意识有的情绪体现。拿起放在桌子中央,和优雅的蓝紫色桔梗花紧挨着的加州纳帕谷红酒往自己的杯中又加了一些,摇了摇酒杯站了起来,左手拿起酒杯左手插着口袋朝黄征走去,想主动跟他打声招呼,认识一下。
“你好,Rick林路”
“你好,黄征”黄征礼貌的跟他碰了杯,就没有再说什么,把头又转向了拍卖会中间穿插的声色歌舞表演,尽管他并不是真的想要观看,也没有把这场尽心尽力彩排了好多遍的演出收进眼底。
“能否借一步聊两句”林路插着口袋的手不知道什么时候轻轻的搭在了黄征的肩膀上。他心里被这位陌生人的亲昵逗笑了,于是答应了他想要聊点什么的请求。
离开了三楼的宴会区,灯光变的明亮了起来,他看清楚了林路的那张脸。浅金色的头发,眉毛很浓,眉眼的距离很窄,高耸的鼻梁从额头顺着一条流畅的线条滑了下来,但眼睛却是黑色的,不出意外他一定是个混血儿。
“我见过你妈妈”他薄薄的嘴唇一张开露出一排洁白不大的糯米里一样的牙齿。
“见她的那天,她刚好带着那件翡翠项链,也是这样的一个晚上”
“那时候你多大”被好奇心勾起来的黄征开始了提问。
“三岁”林路很干脆的声音,轻轻的回荡在着旷阔的空间里,抬眼望去,玻璃墙把整个城市的星星点点的隔在了外边,下边的人依旧能够清晰的看到里边来来往往走动的热闹,这是一个人人都向往的繁华世界,却流淌着不为认知的黑色涌流,一不小心就会被卷入贪婪的洞穴,被自己的欲望吃的一干二净,灯火通明制造出来的梦幻感,只怕已经阻挡了世人的眼睛,所有人只看到了自己想要看到的美好。
“那天有什么特别吗”黄征继续探求着,这个跟母亲有关的故事
“我们被保安拉拉扯扯的赶出了宴会厅,在酒店的门口撞见了你母亲,她停下来询问缘由,给了我妈妈一个机会”
“为什么会被赶出宴会厅”
“因为黄瑞”他的双手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口袋里拿了出来,交叉着放在胸前。
“我妈妈是个俄罗斯的模特,生下我的时候二十岁,她不是一个争气努力的好母亲;那天是因为实在是走投无路,她的男朋友把我们赶了出来,因为带着我她很久都没有工作,只好舔着脸跑来找我的亲生父亲,在他身边这么几年过去了,他也没发现我身上流淌着和他一样的血液”
听到这里黄征明白了一点,但是对于突然冒出来的表亲,他有些怀疑,像编剧写出来的烂俗巧合出现在生活里的时候,不知道是应该自嘲自己戏剧十足的生活还是应该为编剧们对于生活捕风捉影提炼出来的动人情节喝彩。
看出了黄征眼神里流露出的些许怀疑,林路解开自己的西服纽扣,掏出贴身的钱包,给他看了那张小小的夹在中间的合影照。有些泛黄的照片隔着透明的夹层玻璃,还能辨别出里边的人物长相,年轻的黄瑞,脸还没有被脂肪裹的严严实实,在一边的小孩子和现在站在自己面前的人一样都是浅金色的头发。
“我母亲当晚做了什么”黄征合上这个薄薄的皮夹问道。
“其实我妈妈当初没想生下我的,虽然她再怎么喜欢鬼混,也不至于让一个拖油瓶毁了她的人生,但是因为是天主教信徒,只好回到罗斯托夫老家生下了我。那天晚上黄太太,约我们到酒店的咖啡厅,聊了聊。那间咖啡厅竟然会有土豆泥卖,这么多年过去,我都会记得她喂我吃土豆泥的样子,和她离我那么近时身上的鼠尾草香水味道,我现在都记得一清二楚”林路的故事勾起了他关于母亲的回忆,那串翡翠玉项链更加重了他内心深处的阵痛。
“你还是个孩子啊,他还是个小孩,孩子,孩子·······“他一下子掉入了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恨不得把那些自以为是带着讪笑说他是个孩子的人毒打一顿。
“感觉很孤单吧“林路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
黄征摇了摇头,没说话。
“怀揣着仇恨的人都很孤单,我恨我自己的亲生父亲,黄瑞,恨他自以为是,恨他刚愎自用的粗俗,恨他懦弱到只会把友好的姿态留给不如自己,对自己毫无威胁的竞争者“说完把脸转向了黄征,看到他眼睛里燃起来的仇恨,他知道他们一定会成为朋友的。
林路的坦率不加掩盖的诚实让黄征对他产生了兴趣,他想他可能会是你想要一直让他待在你身边做你的左膀右臂的那种朋友,因为让人有一种踏实的信赖感。他一定是一个懂得感恩为何物的人,三岁时的几小口土豆泥竟然可以让他三十几年后还在回味,念念不忘,共同的仇恨更是他们统一战线的坚固联系。
“我比你更孤单,我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应该恨谁,我看不到把我逼进死角的人究竟是谁”黄征看着林路,嘴角挂着一丝嘲讽愚弄的笑容说出这样发自肺腑,总以为难以启齿说出口的情绪。
“事情总会有清晰的一天,你们中国有一个成语不是叫水落石出吗”林路看着黄征紧张的情绪,用流利的中国典故来排遣他的难堪。
“你认识今晚的56号吗”黄征把看向窗外的头转了过来看着林路。
“我自己并不是非常的确定,但是隐约觉得有些眼熟,像是黄瑞身边的人‘
黄征的脸紧了起来,全身的汗毛孔都竖了起来,并不是害怕更多是对于真相的讶异。
“黄澜、黄瑞你们可真是一对好兄弟”
正当黄征暗自思索的时候,林路的手机响了起来,打破了两人之间的静寂,叶浩博来电。他并没有接起来,而是任由它一直响个不停。黄征也并没有问,觉得他一定有自己的理由。他看了看自己的手表,觉得时间不早了。想要快速逃离这个慈善晚宴,最好到哪里吹吹风,整理一下自己的思路,于是先林路一步回到了宴会厅。林路拿起手机重新拨回去刚才没有接起来的电话,小博熟悉的歇斯底里接近崩溃的声音在电话那头响起。
“Rick,林路,你连死的不怕,为什么这么害怕一颗真心呢”
“小博,你是不是喝多了”林路在电话这边声音低沉的问道。
“你别管我是不是喝多了,我就想问你,爱,究竟有什么可怕的地方,哪里可怕?”叶浩博在电话的那头接近歇斯底里的状态,嘶哑的声音里充斥着一种最后的绝望。
“你在哪里,我去接你”Rick利落的挂掉了叶浩博明显醉意满满的电话,拨通了李泽的手机想要弄清楚他究竟在哪里。
黄征回到自己的座位上,闷头喝光了杯子里的红酒,抬眼看着错对面的一桌黄攸宁正在热切的跟一个红头发的男生聊的不亦乐乎,从杯子里抽出餐布轻轻的沾了几下嘴角的酒渍,站起了身,走到宴会厅门口,喊来服务生取出自己的外套,正准备穿上离开;刚好撞见从卫生间补妆回来的李槿菡,她热情的挽住黄征的胳膊,问他
“是不舒服吗?为什么要先走“
黄征张开口想问关于那件价格不菲的翡翠项链的来路,但是为了避免让自己看起来更幼稚他放弃了追问的想法。
“我累了,想要早点回去休息一下”
“哎呀,大合照不能少了你呀,很不舒服吗?”李槿菡想要挽留他的样子,让他想起了自己的母亲,想起了林雨。
“不了,大妈我真的有些难受想要回去了”
“好吧,自己开车来的吗?路上可一定要注意安全”她捏了捏他的胳膊,就像是毫无间隙的亲人那样叮嘱他。黄征点了点头,摆摆手离开了这热热闹闹的宴会厅。
走出酒店,抬头看到对面商场的电子滚动屏幕里出现了刚才那张脸,和黄攸宁坐在一起的那张脸。他知道了那位红头发的男生应该是有头有脸的明星或者是什么名人。广告片里,他温柔的拿起学习机坐在小朋友边上辅导的样子,看起来青春明媚就像是大学里常见的给小朋友上课的家教老师一样,即使是那一头暗红色的头发也没有丝毫的违和感。走去地下车库取车,冰凉的空气里一格一格规规矩矩的停放着一辆辆各式各样的汽车、跑车、商务SUV。拉开车门,开车缓缓驶出了这个让人不舒服的夜晚,出口处的小亭子里坐着的收费员哈欠连天的把嘴巴张得大大的就好像要吞掉过路人一样,把缴费的单据递给他。他接了过来,顺手扔进了车子侧门的储物格里。
车子一路往前开去,他本来想要径直开会自己的家。但是内心深处好像被召唤了一样,鬼使神差的开到了父母家的主干道上。单行道上无法掉头,他只能一直开到底。到了楼下,随便把车停在一边,下了车。朝着右侧的一条小路走了过去,灯光把整个世界染成了橙黄色,他想一直这样走下去,走到自己筋疲力尽为止。还没走出几米,就看到河堤上一直趴着休息的白色流浪猫,被一个过路的中年人一把推进了河里。然后那个人穿着粉红色短袖的秃顶中年人带着诡异的微笑,把双手插进了口袋,哼着小曲儿离开了。他站在不远处看着,连眼睛都没敢眨一下,猛的一下回过神来,朝着猫咪掉下去的地方使劲儿跑去,那只被推下水的猫咪满身湿漉漉的艰难的爬了上来,还没来得及甩甩身上的脏水,一看到人惊恐的跑开了。看着岩石上留下的水渍,他觉得害怕退缩绝对不会是他黄征的选择,逃跑躲避也不能是他的对策。用力的用脚尖踩了踩在微风中,东摇西摆,颜色惨淡就要失去体内仅剩下的那一丁点儿生机的几根枯草,然后大步流星的折了回去,拉开车门,松开油门,以最快的速度开出了这条单行道,朝着本来的目的地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