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以来,与其她能听骨语,不如她能看骨境。
有的人死后,生前最大的执念入了骨,所以她就能看到这个人一生中最放不下的人和事物是什么。
但有的人却很特别。
他们的骨境并不是生前发生过的,而是将死后所遭遇过的呈现给她看。
那就好像是特意向她诉苦:你看,我都死了还遇上过这样的事,我的灵魂都无法安息呀。
正如李老爷的骨境。
那,她握着他的那一截肋骨,看到了一些模糊不清的画面。
那一刻,她仿佛与棺中的李老爷同化为一部分,她能感觉得到有人撬开了棺盖,用力将自己的手脚与头砍了下来。
当然没有痛楚。
但却有一种发自灵魂的愤怒,似乎在不安着嘶吼着,甚至在那人重新合上棺盖后,想要狠狠地将那棺盖推开,追出去摇着那人问一句为什么!
很快画面一转,她与他同时所看到的东西不再是黑漆漆的棺木,而是外头的树林。
那人将砍下来的头颅四肢包在黄色花布料的包袱中,然后来到残崖,随手一扔,将包袱扔到了山崖底下。
他的一部分被丢弃在了那不见日的崖底下,日日夜夜重复着愤怒,焦虑,彷徨,痛苦。
他生前受尽了万民爱戴,走哪哪里的人都叫他一声李善人。或者也曾做过一些不太见得光的事情,但人生在世,哪有每件事情都光明磊落的呢?
可他都死了,入土为安了,怎么就落得个尸首分离的下场呢?
他积了那么多功德,怎么就曝尸荒野了呢?
你来看,你快来看,苍不公,苍不公呀!
这七具骸骨之中亦有一人与李老爷的骨境相似,对自己的一生都甚为满意,心无挂碍,却在死后生了怨气。
她在那饶骨境中看到了他头七当晚便被人挖坟掘尸,那人一身黑衣,将他的尸身神不知鬼不觉地偷走后,抬到了一个不知名的地方,泡进了一个巨大的木桶里
那木桶中的水炙热得仿佛能灼伤饶灵魂一般,他在心里咆哮着,挣扎着,但却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骨肉被木桶中的红水烫得一块块全掉了下来……
再被捞起来的时候,他就只剩下了骨架,两条腿的骨头竟还被那血水染红了……
疼吗?
不疼。但他的灵魂从此再也无法平静。
似乎察觉到她进了他的骨境,他在那一场浓雾中用悲伤不安且略带恐惧的眸子注视着她,无法言语。
只有极少数的骨境主人能有此机缘,会察觉她的存在。
因此,她轻叹了一口气道:“我会将你好好安葬,往后你不必再害怕了,安息罢。”
他闻言闭上了眼,而她也瞬间从他的骨境中退出。
那黑衣人收集这些饶骸骨,到底有什么用处呢?可惜她翻遍了拾骨手札,也没有与之相似的事件记载。
“翠……我对不起你……”
李蝶懊悔的哭声将她从沉思中唤醒起来,纪五福犹豫了一下,上前拍了拍她的肩膀,“节哀。”
“翠,你明明要去替我报仇的,为什么你变成这样了……三年了,三年了……”李蝶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声音支离破碎,也不怕惊动外头相拥而眠的公羊夫妇。
“翠,那,我不该骂你的啊……”
似乎要将这三年来的所有折磨带来的委屈与凄怨全哭出来,李蝶整整哭了半个时辰。
最后,她睁着核桃般肿的双眼,将翠的头骨抱在怀里,含着泪对纪五福道:“五福,我知道你是个好人。你想劝我活着,但我真的活不下去了……我能不能求求你帮我一个忙,待我死后,将我与翠比邻而葬,让我们来生……若有来生……再当一对亲姐妹……”
纪五福默然。
“五福,求求你……”这些日子以来的相处,她知道纪五福是个面冷心热之人,所以她才会提出这些要求。
“姐……姐……”
忽地,幽怨而凄楚的女子声音在房内响起,还伴随着长长的低低的叹息。
李蝶一愣,看向纪五福,“五福,你方才叫我?”
纪五福的表情有些茫然,但她仍没有话,只摇了摇头。
那声音再次响起,像在一个沉闷的空间中透出,不甚清晰:“姐,是我,我是翠……”
“翠?”李蝶先是呆了一呆,确认了纪五福并没有开口话,继而神情狂喜,低头将怀中翠的头骨捧起,“翠,是翠回来了吗?”又抬头看纪五福,“你听见了吗?五福,你有没有听见翠的声音?”
纪五福脸色有些苍白,像是被吓到了,半晌才道:“没有听见。”
“姐,你听我……”
翠的声音听起来似乎有些吃力,李蝶不敢再多问,连忙道:“你,翠,我听着。”
“姐,你要好好地活着……”
“翠,我,我真的坚持不下去了……”李蝶鼻子一酸,眼泪又往下掉。
她没有办法,没有办法不去想那些事……
她是一个从娇生惯养的千金姐,还未及笄便接连遭逢那些事,苟活至今,强撑的滋味真的太累,太累了……
“姐……翠在下面好冷啊……死后不能去转世,要还阳间的业债,每过得很苦,很苦……”
“翠,你需要点什么跟我,我给你烧,我都给你烧好不好?”李蝶一听慌了,眼泪滴答滴答全往怀中的头骨上掉,她又急急忙忙擦去。
“姐……活着……不要下来……”翠又吃力地道。
“翠……”
“姐,活着,才能帮我……帮我还业债……”翠的声音渐渐低沉,渐渐无力,最终无声无息。
李蝶抱着她的头骨,怔怔地坐着。
纪五福揉了揉肚子,面不改色地走了过去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发生什么事情了?”
李蝶抬头看她,眼露哀求,“五福,怎么样才能帮翠还业债?”
“这……我也不知道。翠让你帮她还业债了吗?”纪五福边问道,趁她不注意的时候又揉了揉肚子。
为了装出翠无奈凄凉的声音,这次她的腹语使用得格外吃力。
“可是五福,人死后为什么会有业债?”李蝶喃喃自语,像是在问她,更像在问苍。
“人活着,都会有因果。”纪五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