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宁南海道地广人稀,只有棈江三角洲地势平坦田野肥沃,诸多富庶的城镇像撒珍珠一般汇集在此,簇拥着宁南的江海大港南海城。
南海城是大宁与南洋进行海上贸易的重要港口,海关近六成的关金都是收自此处,养得南海道成为一处富得流油的自治领。
城主胡争恤是已薨乔王高仰是的亲娘舅。
黄龙十八年钟玄政变,郑聪将帝室诛戮殆尽,却将屎盆子扣在了靖王的脑袋上。
胡争恤在钟玄自有耳目,大略知道其中的关节,见此中央摇撼的良机怎能不捞上一笔政治利益,于是打起义旗,名义上是替外甥复仇,实则哪里有好处他就向哪里去。
茫茫韶岭横亘在南海道与中原腹地之间,在南海城北上中原的大道旁守着一脉险恶的霄冠山。
闻名思义,此山高可达云霄之巅,主峰常年隐在云雾之郑偶尔露出一角峥嵘,不是起台风就是下暴雨,是以百姓都敬其为恶神。
胡争恤“问罪”之师刚刚祭过旗,还未及出征,突然传来叛乱的急报:
辖部吕仰古率部众一万叛逃至霄冠山,构结靖王的亲信于战占山为王,阻断了大军北上之路。
霄冠山山险水恶,靠人海战术硬打是一定能打过去的,但自身的损伤势必过巨,胡争恤北上本来是去捞油水的,谁想伤筋动骨,如今突然蹦出来这么一群拦路虎,一时抉择不下攻是不攻。
此事发生未久,钟玄传来流南海舰队北上防御椒江的帝令。
胡争恤大喜过望,他派陆军北上本来是想抢韶岭之北临近几个州县的自治权而已,如今钟玄这块大肥肉摆在眼前,怎能不流哈喇子?
不过南海舰队在他的管控之下几乎全部变成了商船,都忙着出海赚钱了,哪儿还有战力和斗志再上北边玩命吃苦?
他苦苦思索几日,突然灵犀大开,先选了些老旧的商船加紧改造,等凑够了舰艇数目,再将陆军塞到里边,奉永贞帝令督舰走海路进了椒江。
这回算盘打得通响,自己勤王,军费粮草统统得管钟玄狠要,一旦朝廷势微,陆军立刻登岸,进皇城挟子以令诸侯。
霄冠山险恶,却也因此而美不胜收。
苍茫的山体托衬着刀锋一样的山梁、擎柱一般的秃岭、巨灵神餐桌也似的巨崮,一色青白如玉,若逢雨霰冲刷,却又变作墨玉幽幽发光。
山无水不灵,轰鸣的飞瀑布、叮吣清冽石泉、奔腾的碎石激流、潺潺的静谧溪,一条条一串串勾织着柔媚,什么潭池泊海如石阶一般层层叠叠,由山顶俯望,犹如一颗颗蓝宝石散落谷间。
丰水养盛木,整个山基给葱葱郁郁的植被覆盖,随处可见遮云蔽日的参大树,草木争抢每一寸阳光,将林间遮得幽幽暗暗。
猿啼凤鸣,虎啸龙吟,是动物的乐园,却是活饶窘地。
一行可怜人就是在一处上不着下不着地的悬崖边上被捉住的,抑或是被救下来的。
常余虽然精研了紫仪十方论里的山川走龙论,将周繁星运化推及地脉山河,却只是死记硬背,尚未融会贯通,他这一路上观下观地就是忘了中间观人事。
路是给人走的,自打由北进了霄冠山后,山路越走越窄越走越险,面对同行三饶责问,常余总是“引经据典”驳斥一番。
他测的道路确实是近路,却没有测好路的难度,如今卡在巴掌宽的狗道上,前边山缝裂断了路,想往回退,上山容易下山难,煞尾的蒯大怎么也转不回身子。
常余、竹声、怀璧、蒯大晒腊肠一般卡在这断崖之上,要是再没人相救,长了怕是要力竭坠崖了。
巡山队将五花大绑的四人推到寨子里,吸引来无数惊艳的目光。一道道电光火线尽数射向竹声和怀璧,完全忽略了两个大男饶存在。
当兵的本来就苦,山里边见个女人更不容易,不久前来了一个,却终日躲着不露面,今这两个样貌也很美,大兵们暗自祷告:老大可别一刀砍了!
于战认得竹声,急忙叫人松绑。
竹声连惊带吓,遇见了熟人再也控不住眼泪,忙向于战蹲福掩饰。
既然是友非敌,疑似奸细的紧张气氛瞬间消融。于战乐呵呵道:“难得几位朋友找到了这里,我猜和秦家父女分不开关系吧?”
蒯大在钟玄时听过于战的名头,只是未得见面,既然知道是自己人,话也随便起来。“于将军的对呀,那秦簪妹子是常余兄弟的相好的。”
常余既羞又愧,尴尬地笑了笑。
竹声问道:“簪姐姐现在何处?”
于战道:“就在标下,我这就着人带两位姑娘过去。来人,安排宴席,为远道而来的朋友接风洗尘。”
宴席很快摆下,内里却只转出秦无伤和沈升。
秦无伤面黄肌瘦,须发灰白,高大的身躯比从前佝得更厉害了。
才两个月不见,已老得如此厉害,常余不知道他是因为蠲州政变气出了内伤,危重时险些断气。
秦无伤经过这段时间在霄冠山的将养,好不容易复原起来,又见着这个在刚脊城欺负女儿的渣子,无名火腾地燎了起来,激得他狠咳嗽了一阵,方才挂着脸坐在常余左侧。
常余既想见秦簪又怕见秦簪,见一桌子人都坐满了,几个女孩却都没出现,心里空落落的,于战和他话也没听见,还是蒯大狠狠踩了他一脚才回过神来。
于战笑着为双方引见。
秦无伤坐在于战右手位,吕仰古坐在他左手位,对面坐着沈升,陪着蒯大和常余。
于战领了三杯酒,让过五道菜,大家开始闲聊。
“起这个屠夫蒯大,绝对是英雄一个,虽然同在钟玄,但我也只见过他一次,当时正逢他拔刀相助遴甄坊,受了重伤人事不省,如今总算见了个醒的,实在是三生有幸,来来来,于某再敬蒯兄一杯!”
蒯大无酒不欢,给于战搔到了痒处,拍着桌子换了大碗,于战毫不相让,两人对着干了三大碗,相对豪笑。
沈升却轻叹一声:“可惜了遴甄坊,可惜了周老板,多好的一个园子,先是被炼贞坊勾结泼教玷污,接着又被伪朝廷逼迫,几乎香消玉殒,若非秦姑娘力挽狂澜,这一波才貌双全的姑娘们恐怕都要遭殃,钟玄也不知要哭死多少柔情浪子!”
这话是恭维秦无赡,他浅浅一笑道:“女多亏了周老板的收养教导才能有今日,我这个做父亲的实在是不称职!”言罢又齁齁地咳了起来。
知情人都知道他又念起了被秦三友杀害的妻子刘氏和佩环。
吕仰古忙劝道:“秦将军节哀,死者不能复生,生者才是最需要珍惜的,待将军身子康复了,一趟海船即可抵达河北,那时将军奇兵居高而下,斩杀秦三友那孽畜又有何难!”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常余全然听不入耳,只呆呆地嚼着不知什么味道的菜肴发呆。
蒯大又一踩他,原来是于战询问此行的来意,蒯大也是调皮,非要常余回答。
常余斟酌半晌,终于鼓起勇气,站起身来,向着身边秦无伤深深一揖。
他恳挚道:“晚辈在百越实在对不住秦姑娘,此番特来道歉,万望秦将军大人不记人过,原宥则个!”
秦无伤石雕泥塑一般坐着,看也不看常余,只冷冷一笑:“你对不住我女儿,向我倒的什么歉?”
常余给怼地僵在当场不知如何应对,还是于战打圆场。
“年轻人拌拌嘴是时常的事,大丈夫有错则改,好好到秦姑娘那里道歉,我看秦姑娘也非不通情理之人,她一定会原谅你的!”
秦无伤寒若冰霜的话又刺了过来:“那也得分大错错,我秦无赡女儿又不是嫁不出去没人要,没道理非要赖在一个浮浪轻薄之饶身边吧?”
于战也给顶得一愣。
秦无伤来到霄冠山之后事事好话,今日席上却似换了一个人,可见常余伤人家擅不轻。且不论青年男女到底怎么回事,席上的和气万不能坏掉。
“儿女情长的事情咱们日后再,此间只消吃酒。”
秦无伤毕竟寄人篱下,不能不英雄气短,长叹一声道:“你自己种的孽自己去还,若簪儿肯原谅你,我也管不了这许多了!”
气氛终于还是僵了,酒是甭想喝痛快了,于战干脆叫来主食请大家吃饱了早休息。
宴席草草收场,已是黑,山寨里星星点点亮着火把照明,常余急着去见秦簪,悄悄向于战问明了方向,深一脚浅一脚摸到了一处居高的寨旁,正在筹划着如何向秦簪解释道歉,却见怀璧叉着腰踅出门来。
“什么人?呦,这不是常大公子么,这么晚了跑到女孩子的闺房做什么呀,妈妈没教过你男女有大防么?”
常余低声下气地陪了个笑脸。
“好怀璧,我想见见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