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菩轩同齐骏、云非雪是五月初一到的钟玄。
本来三人四月廿一便上了路,若走水路逆江而上,再慢五天也到了钟玄,可这一路却走了十天。
一来三人再也不敢在五帮十二派掌控的椒江上露面,二来齐骏满腔悲愤化为内火,出东海城未及一日,高烧已然蹿了起来,烧得他满口胡言,神志也不清醒了。
其时是在个小镇甸上,左右没有好郎中,胡乱抓了些清热解毒的药也不见效,云非雪急得一遍遍为齐骏温水擦身,这才叫他稍有好转。
待清醒了,看到自己的上身敷着七八块湿巾,齐骏也不知是害臊还是感激,竟闭上眼不敢与云非雪对视。
好歹挨过了心火最肆虐的时期,低烧却迟迟不退。
趁着齐骏恢复了些体力,云非雪雇了辆车,带着三人到了一座县城中,针灸服药,如此将养了三日,低烧这才减退。
这一耽搁已过去了六天时间,再赶了四天旱路,亏得一路平安,众人才在初一的傍晚赶上最后一趟渡船进了钟玄。
尹菩轩已经听闻了遴甄坊的事情,任她如何淡泊,仍旧暗自伤心。
自东貔门进城之后,云非雪正要张罗着找客栈,尹菩轩叫她不用劳神。
由尹菩轩带路,从大街转入小巷,来到一处幽静的胡同,胡同里只有一扇小门,她伸手轻轻叩了叩门环。
不久门开,里边探出一个小丫头的脑袋,精亮的小豆子眼正看到尹菩轩,急忙开门跳了出来。
“小姐,您回来啦!”语气一半恭敬一半惊喜。
“雨萝。”尹菩轩微微笑了笑,吩咐这丫头。“这是我的两位朋友,把刘妈喊到我房间,你也一起过来。”言罢大大方方进了小门,招呼着齐骏云非雪跟上。
进门是个十字回廊,镂空雕花的梁下悬着一提提桃花纸灯,暖融融照着青砖地板。
与巷子里的僻静不同,院子中能听到靠主街方向传来的丝竹声音,似乎正挨着哪家艺楼。
尹菩轩带着二人钻出长廊,由踩水拱桥上跳过一汪莲花碧池,拨开层层柳荫,又进到一处院落,这里却比进来时的院子敞亮多了。
灯烛映照下,满院奇花异树争相竞容,后边坐着一栋双层闺楼,虽然黑着灯,但从形状上也能看出主人家的素雅与高档。
此处已是虫鸣蛙语的地界,前边的丝竹给茂密的树木挡住,几不可闻。
尹菩轩指了指小楼:“这是我的小院儿,云姑娘便睡在一楼吧,齐公子还要委屈一下,到前院客房休息。”
云非雪下巴险些没掉下来。
能在东市如此地段拥有一套独门独院的小楼,如此得幽闭寂静,得要多少两银子才能置办得下来?看方才那小丫头毕恭毕敬的模样,恐怕这一整套大院都得是尹菩轩的。
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
惠弥轩花了炼贞坊将近七成的活钱,方才在东市盘下了一个嬛脂楼,也只是一楼三层的门脸而已,却远没这院子阔绰。当真没看出来,尹菩轩居然有这么厚的底子!
其实她哪里知道,凭着尹菩轩的财力与面子,又怎能置办下这么一份家业,还不是因为有大靠山。
当年颖王南征前本来已与尹菩轩私定终身,却没想到凯旋之日成了尹菩轩受难之时。尹菩轩惨遭玷污,颖王实在挨不住心障,去娶了郑聪的女儿郑璇,致使尹菩轩收到身心双重打击。
颖王在背弃兰台誓约之后,心里总是不安,为了补偿伤心人,抑或是为了自己的良心稍安,便动用了亲王的人脉和财力,方才在闹市之中拓下这么一片净土。
然而尹菩轩并不常来这里,一来遴甄坊实在繁忙,二来独居于此,难免不勾起几桩伤心的往事,平常就留给亲信的管家打理,因此并无几人知道此院子真正的主人是她。
三人也就等了半盏茶时间,踩水桥上便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柳枝一晃,当先进来一名掌柜打扮的憨直汉子。
这人见到尹菩轩,立即双手抱拳单膝跪地,远远地便行上了大礼。他手脚干净利落,没有半点管家的俗气,倒是一身练家子的姿态。
“小姐真是急煞属下了!这一遭音信皆无,叫人真个心神不宁!”
尹菩轩急忙迎上去,轻轻搀起来人。“孔将军切莫多礼,教您费心了。”
齐、云闻言一愣。来人的身形举止早已与管家不合,尹菩轩一句“将军”出口,更叫二人惊讶。
却听这“孔将军”道:“小姐再莫羞臊属下,哪里还将军不将军的,叫外人听了去不笑话!”梦岛书库sku
尹菩轩笑道:“那孔叔叔还自要称属下么?咱这儿是家,不是军营,他那里的臭规矩在咱家不兴的。”
此人乃是追随颖王南征北战的一员贴身亲卫,是作为此院子的“附赠”送过来的。
颖王本意是叫他护佑尹菩轩的安全,但尹菩轩总觉着他如影随形跟着自己不自在也不方便,后来慢慢发觉了他有些个做生意的手段,索性将他提为管家兼掌柜,一应负责前院的事务。
孔掌柜身后跟进来一个精干婆子,抢上来拉住尹菩轩,上上下下仔细打量,待看到青丝遮掩之后原本玉璧一般的脸上隐隐裂着几道疤痕,眼泪啪嗒啪嗒掉了下来。
“你这孩子到底受了多少磨难,怎得就将……”
刘婆子不忍再触及尹菩轩身心上的伤疤,硬将话吞进了肚子,拎起袖子擦了把眼泪。
“都还没吃晚饭吧,我这就去张罗。”
尹菩轩也确实有些饿了,笑着点头,刘婆子拽起小丫头雨萝出了柳荫,张罗一应家居事务。
孔掌柜早见有客,他是武将出身,一眼即知齐云两个的身份,急忙向二人拱手:“敢承二位英雄护送我家小姐回家,孔某在此谢过,请教二位英雄上下。”
齐云二人报上姓名。
待听得齐骏的名字,孔掌柜倒吸一口冷气,一对虎目圆睁:“恕孔某耳背,少侠可是听雷城的齐骏?”
尹菩轩急忙过来圆场:“孔叔切莫误会了,齐少侠与遴甄坊的事情实在没什么关系,莫要听外边人乱吹风,此行若非他全力相护,我今日也回不到家来!”
一句话能杀人,一句话亦能救人。
这话听得齐骏热血翻涌,险些掉下泪来,莫说过往受的磨难几如烟云般轻飘了,便即刻为了红颜粉身碎骨又有何不可。
云非雪却是放下了一块石头,砸倒了一瓶陈醋,心里说不出来的酸辣咸淡。
孔毓方眼睛睁得更大了,双手举过头顶,向着齐骏深深一揖:“孔某有眼无珠,错怪了齐少侠,万望恕罪!”
齐骏顶着个大红脸向孔毓方回礼。
他自然是同遴甄坊惨剧脱不了干系的,可尹菩轩却全力回护他,叫他不知如何回应孔毓方,只能尴尬地回道:“孔英雄礼重了,齐某如何能够承受!”
一个疙瘩未结便解,主仆客人均感轻松。孔毓方急忙开锁掌灯,请三人在小楼客厅里稍歇,又亲自泡了茶,未等茶叶散开,刘婆子已带着雨萝拎着两个大食盒跳了进来。
前院在夜里正是迎客的高峰,吃食都是现成的,刘婆子挑了几样尹菩轩平常最爱吃的菜,又选了几味自家的招牌,调了壶安神酒,趁热摆在八仙桌上,招呼三人落座。
尹菩轩又请孔毓方和刘婆子一道用餐,两人正好想打听尹菩轩这一路上的事情,乐得坐下,雨萝也好奇,在一旁边添酒边听。
尹菩轩无外乎讲些海外的异域风情与惊险经历,直听得主家三仆瞠目结舌,却跳过了自己在樟蒲那一段不堪回首的时光。
讲完自己的历程,尹菩轩便询问钟玄的情况。
孔毓方答道:“小姐失去连络后,钟玄很发生了些大事,天灾人祸,官民变更,着实算个灾年,大的事情想必小姐也听说了,却有些小道消息骇人听闻,十传七真,总是有些根据的。”
“哦,是些什么传闻?”
孔毓方终究是颖王的老人,又是个大老爷们,想法没那么多,首先要讲的一定是他。
“王爷离开钟玄的原因就是因为一种人身马的怪物,据说这怪物刀枪不入,嗜血食肉,普通兵卒都不是他的对手,因此……”
刘婆子白了他一眼,制住他这不应景的话:“道听途说,别拿来在餐桌上恶心人。”
她接过了话头:“皇帝轮流做,关老百姓什么事,咱们还不一样的吃喝拉撒?照我说,遴甄坊是可惜了,不过却照应的咱家生意好了起来,小姐刚才进门听到没,夜夜爆满,连邵大才子也经常往咱家来。”
尹菩轩稍稍吃了一惊:“他到咱家来?”
“是啊,隔三差五就过来,以前在遴甄坊他也没这么勤过,许是年纪大了,山南水北的跑不动了!”
孔毓方和刘婆子你一言我一语讲些钟玄的事情,一个无外乎官场轶闻,一个无外乎家长里短,虽然不是尹菩轩最想知道的消息,听着佐餐却也有趣。
她向雨萝瞅了瞅,小丫头回以眼色,这是有话要讲。
饭菜吃的也差不多了,又聊了一小会便散了席。尹菩轩请孔毓方领齐骏上前院客房休息,叫刘婆子在一楼安顿云非雪,自己拉着雨萝上到了二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