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的一声惊堂木响起,一个皱纹满面的老者放开公鸭嗓子说起书来。
话说蛮王几里古鲁重振旗鼓,纠结十万猿兵猩将,第五次叫板宁王高文,将高王爷困在葫芦谷内,就要一把火烧尽天兵。
宁王阵内忽然转出军师成国老,只见他手中七星旗连挥七七四十九下,原本晴空万里忽而化作乌云密布,好一场豪雨……
这说书的老先生便是享誉大江南北的莫子茶,说的是新编的大宁英烈传。
聚五福茶楼花了大价钱将老先生请来,一时间门庭若市,听书的人都排到大门外了,也不管能不能听得见,只叫瞅上莫老先生一眼都觉得荣光。
正厅楼上楼下散桌雅座里更是宾客爆满,光有钱还不行,只能坐到大厅靠台子的地方和人家拼桌,非得有权有势之人才能上二楼的雅间。
如今河北军与靖宁军两军交锋,雅间中除了当官的便都是军官,只有靠边的一小间里坐着一个粉装少女。
这姑娘神情陶醉,嘴角勾着一抹笑容,左手半握一只朱红的纽节,时不时的放在鼻前轻轻嗅着,全然没有被引人入胜的评书吸引去。
她面前桌上展着一封书信,看样子这痴态便是因信而起。
……数日操演,甲不离身,虽辛苦些,念着妹子倒也温馨,疲累似乎去了大半,只想着不久又要刀兵相向,愁绪就起!……
……然胜败终有一日,胜亦忧败亦愁。破城,不知妹子可有安全之处避祸?败退,不知生死几何?……
……日日思念,不知何时得见芳容,三日后端阳,上下海北岸柳坞,能得佳人相伴否?……
……随信送上小兄自编的香结,望不嫌鄙陋。
一个个挺拔的文字犹如梦中人挺拔的身躯,虽一直未得机缘再见,朱珠已把缪成想象得无比伟岸了。
“云游道人”走后半个月,第一封密信通过线人送到朱珠手中,落款是“缪成”,信里全是客套话。
然而这客套话在朱珠心头不啻于一坛子槐蜜,她立刻提笔回信,废纸扔了满地,一会嫌字丑,一会嫌文笔差,折腾了半宿,最后只写了薄薄一纸,也尽是客套话。
待将第一封回信交给线人了才后悔,怕缪成冷淡、怕挑理、怕不明白自己的心意,整天担忧没了回信可怎么办,如何再找云游道人求助。
五天后收到了缪成的回信,喜得小姑娘赏了线人一大锭官银,自此,双方你来我往笔谈了起来。
朱珠一时沉浸于儿女私情当中,全然忘了他爹樾阳侯寂磬城主朱镇幽正倾河北军力民力与意中人的主子对峙鹿猩山南。
楼内忽而响起震天价的掌声,原来今天的高王爷五擒蛮王说完了,朱珠回过神来,看看天色将暗,便起身回府。
她来聚五福并不是为了听书,而是收递书信都在这里秘密进行。大事已了,一路琢磨着怎么回信,也不看道,咣的一下和人撞了个满怀。
抬头一看,是个草原装束的贵族,也看不出来是哪个部落的,只顾着哇啦哇啦在那里埋怨。
朱珠绕着他走开,心想最近城里总是有忒渠的贵族出现,据说城外的忒渠难民成群结队地往南逃,也不知北边遭了什么灾?
是不是和靖王有关?
情郎是不是要出征漠北?
胡思乱想中,再抬头时已经到了家门外。
进了侧门方才放下情思,也觉得肚子饿了,回来的正是饭点,朱珠未回闺房,把信揣好了转到饭堂。
母亲正候在桌旁,晚饭已经备好,朱珠笑着叫了声娘:“爹爹还没过来么?”
珠母道:“你爹在前边客厅和你石伯伯说事呢,也不知道说完没说完,你去跑一趟,差不多了就叫过来吃饭吧,一会儿饭菜别再凉喽。”
朱珠转到前厅后门,正巧听到立幕前面两人在说话,一个是爹爹,另一个是之前到家做客的石伯伯,据说是爹爹青年时的莫逆之交,人倒也豪爽。
她本想着直接进去请二人用晚饭,但一串敏感的词语钻到她耳中,逼停了她轻盈的脚步。
朱镇幽声音不大,但极具穿透力,他沉沉问道:“方山兄,逆军那边的情况你怎么看?”
石立胥道:“淄唐黄名举可谓是飞上枝头变凤凰,领了靖逆的谷地留守,鹿猩山间一半谷地非他号令不从!好在红原城和涸盐城尚在朝廷手中,若要协助靖逆,他非得走猩山七陉不可!”
朱镇幽道:“猩山七陉都是羊肠小道,并行不过二人,他要真敢从七陉出来,我敢叫南四陉飞鸟不过!”
石立胥道:“如此甚好,七陉艰阻,红原和涸盐又都有重兵把守,一南一北扼住谷地出口,谅他们不会有什么作为。”
朱镇幽道:“话虽如此,毕竟靖逆多了这许多助力,寂磬的侧后也面临着谷地的威压,人家居高临下,占尽了地利人和,而咱们这边,嘿嘿,也不知道郑大首辅是个什么谋划!”
石立胥开导道:“钟玄那边要顾得事情太多,火烧眉毛得先救眼前嘛,旧舜百越势大,二十万联军威逼,鹤坂一旦不守,敌军沿椒江长驱直下,钟玄危在旦夕。”
朱镇幽没好气道:“哦,他怕人家顺江打下来,就不怕东海舰队逆江打上去?”
石立胥笑道:“樾阳真是会堵气,东海舰队和靖宁军比,哪个轻哪个重你还不知道么?”
朱镇幽更气了:“合着就是拿我老朱垫背呗?他怎么对乾京连个屁都不放,就冲着我吼?”
“谁叫你是朱镇幽来!”
“嘁,去他娘的朱镇幽,兵都快镇不住了!”要读读1u
石立胥道:“其实河北五镇还是有互为犄角同气连枝的意识的,且不说燕云海,其他三镇都是惟樾阳马首是瞻,只要兄弟你稳得住阵脚,靖逆一时间无法突破寂磬。”
朱镇幽哼了一声。
石立胥续道:“说句不好听的,即便靖逆拿下河北,还有条咽罗河横亘在他面前,江河天险横竖顺逆,樾阳不会看不出轻重吧?”
“又叫牛耕地,又不叫牛吃草,他就连三万兵马的粮响也拨不出来么?”
石立胥一笑:“倒也并非拨不出来,只不过……”
“不过什么?”
石立胥左右看了看:“家里讲话方便么?”
朱镇幽道:“方山兄这是哪里话,这儿又不是府衙,自家里自家人,有什么打紧?”
石立胥又前后左右瞧了一遍,朱珠早已躲到后门门槛外边了。
“我也是听闻啊,据说咱们这个大相爷,金屋藏了个娇。”
他这个“娇”字说得阴阳怪气,让朱镇幽十足吃了一惊。“文娇?”
“正是她!”
“钟玄政变的时候她没有……”
石立胥阴阳怪气道:“狐媚子哪里活不下去?”
朱镇幽狠狠啐了一口:“还真是苍蝇不叮无缝的蛋,臭味相投,一丘之貉!”
石立胥补充一词:“偷鸡摸狗!”
朱镇幽愤愤不平道:“方山兄你能想到这人是先帝跟前的那个和事佬郑聪么?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呀!”
“狐狸尾巴终究是掖不住的!”
“不过话说回来,他私藏文娇和拨不拨粮饷有什么关系?”
石立胥卖关子道:“樾阳不清楚么?”
“当然不清楚啦!”
“真的?”
朱镇幽烦躁道:“哎呦我的方山兄,你几时也这么婆婆妈妈的啦!”
石立胥一笑,神秘说道:“黄龙十四年……”
朱镇幽先是一愣神,接着反应了过来,狠狠骂了一句:“他大爷的,就为了个晋封贺礼的事情?”
“女人心啊兄弟,那年各地大员争着抢着送她豪礼,我还送去五担珍玩呢,你倒好,送了十斤木莲干,真有你的!”
朱镇幽嗤之以鼻,狠狠说道:“这国要亡了,要亡了,竟然听个贱人左右朝政军务大事!”
石立胥嘘了一声:“樾阳小些声,我这些也是道听途说,做不得准的。”
“空穴来风,有他个臭鸡蛋,还怕来不了绿头苍蝇?”
石立胥又笑了一阵,道:“这些个堵心事暂且不讲了,给兄弟说件可靠的好消息。”
“兄弟我这儿都快成了爹不疼娘不爱的地方了,居然还能有好消息!”
“你倒是听我说呀!朝廷虽说没有派出陆援北上,但有可靠的情报显示,老头子从海外招募了一支海军,你等着,北海不日便有消息!”
“海军?海外?”
石立胥点了点头。
“什么来头?多少舰艇,够东海舰队塞牙缝的么?”
“听说是支大舰队!”
“他奶奶的,有钱请海援,没钱给河北,去他姥姥的,叫他的海援打吧,老子不干了!”
石立胥又劝了两句,朱镇幽实在烦闷,道:“不提这些个了,尽给人添堵,饭点已到,咱们喝两杯愁酒去,方山兄刚才提到的端阳节上下海的事情兄弟明日就去办。”
“爹爹、石伯伯,晚饭烧好了,娘请您二位过去呢!”朱珠趁机跳进客厅。
小姑娘僵硬的笑容几乎掩盖不住重重的心事,脑海中已全是那句。
“端阳节上下海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