栗海棠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来到五彩凤瓷椅旁边的,浸湿的雪色绉纱已粘贴在莹白泛青的脸上。她双臂支撑着趴坐在地上,迷蒙泪眼凝望面无表情的少女,心如刀割取血般生疼生疼的。
“你这丧门星是哪家的闺女?喜日子哭什么!”
一位妇人疾言厉色的低声训斥,提着食篮走过她身边时还悄悄地狠踹一脚。
被踹疼腿也没有反应,沉浸在悲伤中的栗海棠捂着嘴吞下呜咽声,深深地凝望着端坐在五彩凤瓷椅上的少女。
妇人跪在五彩凤瓷椅旁边,捧着青花瓷汤碗恭恭敬敬地陪着笑脸,劝:“兰儿啊,这是娘亲手熬的羹汤,你快趁热喝。等会儿要上妆更衣,按规矩是不能再进食的。你如今已是仙人般的金贵身份,终究是娘十月怀胎生下的孩儿,今儿是你的喜日子,娘为你高兴。”
妇人哽咽着仰头细细观察女儿的容貌,恨不得烙印于脑海里。她想要伸出手抚摸女儿的脸却咬牙忍住,将青花瓷汤碗高高捧起。
“啪!”
“咣铛!”
端坐于五彩凤瓷椅上的少女挥手打掉妇人高捧的汤碗,汤碗砸在地上瓷屑飞溅,吓坏了在场的妇人和女孩们。
少女端庄站起来,空冥无神的双眸扫了跪在地上的众多妇人和少女们,目光定住微微呜咽的姑娘。
“按规矩上妆更衣须本族中的姐妹帮忙,我与莫氏族中的姐妹们皆不来往,今儿便从栗氏族中选个妹妹吧。”莫心兰素手一指,扬起脸高傲地:“就她吧。”
闫氏吓得哆哆嗦嗦地爬上前来,连磕三头,战战兢兢地回话:“禀大姑娘,我家的闺女在族中只学了两年规矩,尚不足以担当伺候大姑娘的重任,还请大姑娘……”
“闫婶婶,海棠妹妹是我亲手教养五年的孩子,她是个什么心性我最清楚。你且放心,她今儿伺候得妥当,日后必得佳婿。”
莫心兰已经把话得再明白不过,她临死前能为自己童年时最好的妹妹安排一个稳妥的未来,也算是她没白来这世上一遭。
闫氏感恩戴德,连磕三个头。她悄悄递给女儿一个警告的眼色,叮嘱她伺候奉先女的时候不要坏规矩,反招来灾祸。
栗海棠畏缩地从地上爬起来,踩着细碎莲花步搀扶莫心兰去了奁匣阁的后殿。
奁匣阁后殿清清冷冷的,栗海棠搀扶莫心兰坐到象牙雕花美人榻上,不知所措地低着头抽噎。
莫心兰拿出自己的帕子钻入湿淋淋的雪绉纱下为她擦泪,“傻妹妹,哭什么。今儿是姐姐升仙的喜日子,该高兴才是。”
“兰姐姐,他们是不是要烧死你。”
“那叫祭祖升仙。他们要送我去上和各家族的大姑奶奶们一起侍奉老祖宗们,这是几辈子修来的福分。为荣耀家门,我得认命!”
莫心兰把“认命”二字咬得极重,她扭头望向雕花窗外湛蓝的空,离夕阳西下的时辰越来越近了,离她升仙的吉时也越来越近了。
栗海棠咬住唇将呜咽堵在喉咙里,她紧紧抓握着姐姐的手,留下青青的痕迹也没有松开。
突然……
“海棠妹妹,求你帮我一件事情,我死也无憾啦。”
莫心兰跪在地上悲凄哭求,吓得栗海棠也跪下来扶住她,慌慌张张地劝:“兰姐姐,你快起来,有话好好。不管你要我做什么我都答应,快,快起来。”
“真的吗?你果真愿帮我?”
“嗯。我拼了性命也一定帮你。兰姐姐快起来吧,千万别让人瞧见。”栗海棠扶起莫心兰坐回美人榻上,她半跪在地上,拿帕子为莫心兰拭泪,“兰姐姐,你吧,要我做什么?”
莫心兰一把握住栗海棠的手,警惕地观察下四周的动静,确定没有人暗中监视,才伏在她的耳边低语两句。
语未休,泪已湿,满腹悲怆,悔不当初。
莫心兰把自己珍藏的帕子交给栗海棠,细心叮咛:“海棠妹妹,一会儿伺候我上妆更衣后,你从偏门出去,穿过西夹道往北后院走,沿着池塘溪水往西走,西院墙有一个狗洞,你爬过去就是无心院的后花园。”
“嗯,我记住了。兰姐姐放心吧,我一定帮你完成心愿。”栗海棠将帕子贴身放好,又将自己的帕子塞到莫心兰手里,“兰姐姐,你在上要好好的啊。”
莫心兰怅然一笑,“嗯。你也要好好的。”抚摸稚嫩的脸,看着自己亲手教养五年的邻家妹妹,她哽咽着:“海棠妹妹,记住姐姐的话。若有日你也与我一样命不由己,千万别认命。”
栗海棠歪着脑袋想想,不明白为什么命不由己,又为什么不能认命。
后殿里一阵喧闹,八大家族的族长在十二个妆容精致的妇人引领下从前殿走进来,看到端坐于象牙雕美人榻上的莫心兰,还有站在旁边低头羞窘的姑娘,族长们一语不发。
两个妇人走进来将金丝帘放下。
八大家族的族长一字排开,躬身作揖,齐声道:“我等叩谢莫大姑娘恩,代众家族惹仙侍祖,庇佑子孙万代!”
莫心兰面无表情,细弱蚊声道:“免。”
两位妇人齐声唱道:“莫大姑娘令,免!”
“叩谢莫大姑娘!”
八大家族的族长站直腰板,各自解下系在腰上的绣锦荷包,取出一枚金钥匙。
另有八位妇人走上前来,双手捧着白瓷托盘,承接族长手中的金钥匙。
金钥匙落在白瓷托盘中发出清脆的叮铛响,如玉珠落盘、亦如雨滴石板。
栗海棠皱起眉心,偷瞧莫心兰的神情,只见她静如止水地端坐在美人榻上,像一尊瓷偶般了无生气,连眼睛都空洞得让人心疼。
八位妇人捧着白瓷托盘进来,直奔后殿最里间的一扇暗门。
“海棠妹妹,你亲自去取来我的喜服,别让她们的脏手碰到,我嫌恶心!”
“是。”
栗海棠福礼,转身跟着八位妇人一起穿暗门,悄悄无声地走过幽暗深长的游廊,尽头是一座三层的塔楼。
进入塔楼的一层,空空荡荡的。延着吱呀作响的木梯子上到二楼,是百年间历代奉先女的牌位,燃着长明灯、万年香,淡淡烟气袅袅、阴阴幽幽。
栗海棠胆地瑟缩下,紧走两步跟在第八位妇饶身后。因为走得急,不免发出点脚步声,惊动了走在面前的妇人。
妇人回头看了眼栗海棠,皱眉不悦地质问:“你怎么跟来了?这里是你一个姑娘家能进来的地方吗?滚出去!”
栗海棠胆怯地解释:“是……是莫大姑娘派我来的,她不喜欢别人碰她的喜服。”
一听是奉先女遣来的人,那妇人不再啰嗦,阴沉脸警告栗海棠别胡看乱看,便继续往三层上去。
栗海棠回头看了眼那供桌上的历代奉先女牌位,想到明日亮前莫心兰的牌位也会摆在那里,不由得悲从中来。
默默地跟着妇人上到三层,栗海棠被眼前的一幕震惊得心跳加速,脑袋里一片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