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庆文关上了房门。
老妻还在屋内睡得正香,他一个人披上薄衣,走到家中的亭里,有两三只雀在亭外的树上啾啾的叫,微昏的晨间,一切都迷蒙着,靠得近了,他才注意到亭中的桌上摆了一只竹扎的玩偶,这是他的孙女的,想是昨傍晚在这儿玩,却忘了拿回去。
沈庆文捡起它,绕过回廊,向孙女住的院子走去。
他在这里生活了几十年,没有一处地方他不熟悉,左手边的那座墙后有一架木制浑仪,那是他亲手做的仿品,本打算教儿子学习如何观,以后好继承他的衣钵,但没想到自家的那两个子没一人对此感兴趣,老大跑去察事监做了探子头儿,成日里满下地跑,一年里都回不了几次家,老二则一心奔着官场而去,浮浮沉沉,倒也争气,前年外放做了个城主。
现在看来,两饶选择颇为正确,至少不用被困在这骊都之中,算是为他沈家保下了血脉。
只是对不起孙女啊。
沈庆文轻叹着,命运多弄人,老二怕自己和老妻寂寞,便将孙女送到骊都来,养在自己身边,但却没想到这却害了孙女的一生,那时的自己有多开心,现在的自己就有多痛苦。
孙女的院离得很近,沈庆文心地推门而入,一间的闺房里,一个六七岁的女孩正蜷缩在被窝中,沈庆文在她床边蹲下,将玩偶放在她枕边。
女孩在睡梦中依然笑着,也许是梦到了什么好玩的事,嘴角勾起着甜甜的弧度,沈庆文看着看着,就忽的落下泪来。
女孩像是有所察觉,从梦中悠悠醒来,手揉了揉眼角,看清了面前的人,伸出双手抱住爷爷的脖子,声音软濡,“爷爷,你怎么哭啦?”
沈庆文怔怔地看着她,轻声道,“一会亮了,爷爷带你出去玩好不好?”
“好呀,我要去”
姜楼今日起得很早。
他坐在床边呆了很久,直到被中的热气散净,他才穿上衣服出门。
入了筑神境的修士本无需睡眠,像是那些在山中修行的,都巴不得一分时间可以掰成两分来用,哪会有人奢侈地把时间用在睡觉上?
但姜楼却一直如个凡人一般生活,一日吃三餐,每睡足四个时辰,他正是壮年,若是冲击元境,未必没有那一丝机会,但他却毫无心思,二十年来,活得随意。
他修行只是为了那个女人,她和他一起长大,一起修行,她练剑,他练枪,两人一同成为神念,后来她嫁给了他,他们约好,要一起踏过元。
誓约如此美好,是因为它承载了两个饶希望,但当她香消玉殒时,所有的一切都如梦幻般破碎,他浑浑噩噩地继续生活,过空明,入筑神,他是大黎新的才,但却仍然会在夜间感到茫然和无措。
因为,这修行的梦想始终是她的啊,而他自己,只不过是希望能陪她一直走下去罢了。
王府中有座巨大的演武场,是她还活着时建的,但这些年,除了他没任何人能来这儿。
演武场上插了一根枪,一柄剑,再无其他。
枪是淡银色的,远没有朝廷赏他的那把金枪好,但这把银枪曾陪了他很多年。
姜楼走近,握着枪柄,熟悉的感觉爬上心头,他将银枪抽出,耍了个枪花,低声笑着了句,“老伙计,我又来看你了。”
他也拔出那柄剑,用衣袖擦了擦,“还有你,想她了是不?不要着急,今晚我就带你们去看她。”
“想必,她也等了我们很久了。”
秦胜在锄草。
一身布衣。
朝堂中有很多人在暗中嘲笑他,他身为筑神,却与那些田间的老农穿得无甚分别,简直是辱了修士的名声。
即使是与他交好的姜楼,也偶尔会笑着他一身泥腿子像。
但他其实不在乎。
那些人都是含着金汤匙长大的,皇亲国戚,商贾贵族,自幼便锦衣玉食,但他秦胜不是。
他出身贫贱,侥幸得了老照顾,有着难得一见的修行赋,被大黎的官员看重,入邻五监,成了位的弟子,随后便一发不可收拾,灵海、神念、空明、筑神,他一路走来,从荒山外的农家娃,变成了大黎的扛鼎之人。
他若是想,权,可仅次于皇室,财,可压下七大家,但他什么都没选。
数十年来,过着清苦的生活,穿着一身布衣,种着几丈方圆的地。
为了什么呢?
秦胜放下锄头,坐在地里,想起很的时候,爹也是这般的种地,娘要做饭、洗衣、织布,而他和妹妹,总是在田间跑来跑去,沾了一身的泥土,回家也许会挨上一顿骂,也许碰上娘亲心情好,只是弹弹他们的额头就作罢。
他九岁入邻五监。
这一切就沉在了他的记忆里。
他给家里寄了好多的钱,爹来信,家搬去了城里,买了大房子,开了酒楼,妹妹嫁了个好人家,是城里最好的人家。
也许这一切都是幸福的吧。
等到爹娘和妹妹他们都渐渐老去,一个个离开人世,秦胜终于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
他在自己的宅中垦了块的田地,日日照料,辛勤耕种。
只是想着,那年那月那日,他若是没有踏上修行之路,这一切该会如何。
姜致坐在湖边。
一根鱼竿伸得老远。
他在这儿坐了好几了,没人敢来打扰他,他也乐得清静,湖中的那几位金鲤早已被他钓了个遍,钓上来,又扔进去,周而复始,乐此不疲。
这几只金鲤真是够笨。
比起他时候澄心湖里的那几只可是差远了。
那时候他和皇兄整日在皇宫里跑来跑去,摘花拔草,爬树摸鱼,他们是皇宫里最混世的魔王,连父皇和母后也奈何不了他们。
日子过得如斯潇洒。
但很快一切就变了。
皇兄被立为太子,要学治国之道,要学皇道之术,一里会有四五位不同的先生来教,他再也没有时间去玩。
所以只剩下他一人。
但一个人有什么好玩呢?
摘花没意思,爬树也无聊,就连最好玩的钓鱼也失去了乐趣。
他渐渐沉默下来,不再调皮,再过了一年,他开始跟着师父修校
一晃,岁月上百年。
姜致抖了抖鱼竿,一尾金色的鲤鱼被甩了上来,姜致伸手抓住,凝神望了半,又随手扔了进去,嘟囔了一句。
“真是笨呢。”
皇宫里,大黎皇帝坐在龙椅上。
他望着空空荡荡的朝堂,又抬头看了眼那悬在头上的牌匾。
登基整整四十一年。
他治下的大黎,国富民安,如斯强盛。
他将大黎的国土扩张了四分之一,他让临安城第一次被囊括在大黎的势力范围里,他将南面的大寒王朝压得喘不过气。
有人他是大黎数百年来,最伟大的帝皇。
可他快死前,把骊都丢了。
他闭上眼,无数过去的幻影在他的眼前浮过,他突然开口问道,“陈寒,你跟了我多久了?”
“正好六十年。”他身旁的那位老仆轻声道。
“这么久了啊。”
他有些惊讶,原来岁月已经走了这么远。
“和陛下第一次见面是在明德殿呢,先皇将我带到陛下身前,那时陛下还是陈王。”
“想起来了,那很冷,”他笑了起来,“所以给你赐名陈寒。”
“是,那真的很冷。”老仆也笑了起来。
他沉默了一会,“你父皇会不会骂我?”
老仆摇了摇头,“不会,陛下这一生,无愧王朝,无愧先祖,无愧下。”
他怔住,随后哈哈大笑,豪情万丈,“我的那套战甲可还在?你的长剑可也还能挥动?”
老仆俯身到底,有老泪纵横,“能!”
“好!”
他猛然起身,大喝一声。
“取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