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老师,从大学毕业到退休,最多只能完完整整地带十三届学生,从入行第一天起,人生就在做减法,减法做完了,就该离开他站了一辈子的讲台。
——杨可宜
覃月的冰美式好了,她端起杯子喝了一口,瞬时间整个人都像回过血来一般。
“你是怎么想着要做老师的?”她放下杯子和杨可宜聊了起来。
这个问题对于杨可宜来讲实在算不得陌生,因为她自打高中毕业进入华大以后,就不断有人问她,她猜想,大约所有的人都觉得在这个金钱至上的时代,选择当老师就等于自动选择平淡甚至贫寒的人生吧!但是,她从无怨怼,就连给出的答案也从来没有改变过,“我觉得自己的性格很适合当老师,而且我从小到大就对这个职业抱有好感,所以我就来了呀!”
覃月点点头,感慨道:“你这个样子,倒是让我想起了我爸。”
“覃校长?”杨可宜有些诧异。
“对,其实我爸就跟你一样,是一个对教育怀有憧憬的人,他年轻的时候是这样,即便再过两年要退休了,他也还是这样。”覃月叹了一口气,继续说:“我很小的时候,妈在北水郊区的中学上班,那会儿私家车不普及,她上班至少要搭两个小时的公交车,这还只是单程的,所以她几乎没有多余的时间管我。我就老是跟着我爸混,他当时一直在当班主任,有好几次他甚至把我带到教室里头,让我坐在教室的空位置上,跟着高中生一块上晚自习。”
闻言,杨可宜有些咋舌,“那会儿的风气真还挺开放的。”
覃月嗯了一声,表示赞同,“我爸自从来了三中,就只带过一届高一,之后一直留在了高三,所以,我家有特别多那种毕业大合照。我没事的时候会把那些照片翻出来一张张排好顺序,然后慢慢看。”
她顿了顿,说道:“你知道吗,这真是一件特别神奇的事情,你就看着那照片里的他,从一个小伙子渐渐变成一个老头子,身旁的孩子始终都那么青春活力,只有他一天天变老,不再是那副年轻的模样。直到后来,他不带班了,照片也就戛然而止了……你想想,一个老师,从大学毕业到退休,最多只能完完整整地带十三届学生,从入行第一天起,人生就在做减法,减法做完了,就该离开他站了一辈子的讲台。”
“覃小姐,不必这么感伤的,覃校长如今也是桃李满天下了呀!”
覃月微微一笑,似乎意识到了自己情绪上的变化,她深呼吸一口,平静地讲,“我爸这个人,虽然教了一辈子书,但实际并不是一个心思特别精细的人,他因为学校的事受伤,也不是第一回了。”
“覃校长以前还受过伤?”
“十二年前,那时候我还在念高中,我们这边遭了很严重的水灾,校门口的女生宿舍积水达到了一米深。为了保证学生的安全,学校决定把学生全都安排到地势较高的临时板房里去……”
这事实在太久远了,那时候的杨可宜还是个小学生,她只能听覃月娓娓道来,自己却插不上一句话。
“其实不光是三中,当时周边的几个学校都面临着同样的问题,那会儿政府应急办紧急调来了大批的铁架床,可是政府的人手也有限,他们费了很大的劲才把铁架床运了过来,至于安装这一环,还得靠学校的老师自己想办法。”忆起往事,覃月不禁垂首轻轻笑了一声,“当时我爸带着几个男老师,拿着家用的工具,就那么一架床一架床地组装,结果,组装工作快要完成的时候,他的腿却被一块多出来的铁棍给刮伤了,刮坏了裤腿不说,他的小腿当时就鲜血淋漓。校医给他止完血,他就又跑活动板房接着做那些没做完的事。”
覃月叹了一口气,“他一直忙到晚上才回家,要不是我妈催了好几遍,他甚至会忘记去医院打破伤风。”
杨可宜听完覃月的讲述,已经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她没有料到那电视剧一般的故事竟然就真实地存在于她的身边。
“我爸从来只穿长裤,所以除了我家里人,基本没有人知道他的左腿上还留着一道长达十公分的疤。我昨天跟我爸开玩笑,说您这一上一下各一道疤,也算为教育事业奉献终身了!”
“覃校长真的是一个好老师。”杨可宜发自内心地赞叹道。
“好老师?”覃月有些恍惚,她背倚着咖啡馆的墙壁,抬眼望着那张昆汀的半生像,“我想应该是吧!至少,像他那样的人,是用自己的一切在热爱着他所从事的那份职业。”
杨可宜微微一怔,一种奇异的感受从她心底渐渐涌出,她忽然明白了,为什么覃月会问她是不是自己的愿意从事教育这一行。
“我爸和我妈都是老师,他们希望我也从事这一行。”覃月摇摇头,苦笑道:“说来好笑,我高中毕业填报志愿那会儿真的是用上了毕生所有的叛逆劲来反对读师范,我爸和我谈什么情怀,我妈给我讲什么稳定,我通通都给拒绝了,我不愿意就是不愿意!”
杨可宜见覃月有些激动,便也想起了当时的自己,“我跟你不太一样,我提前批次就自觉自动填了师范。”
覃月看着她,露出理解的笑容,“挺好的,人各有志,重要的是清楚自己的志向在何处。”
她抬头看了眼操作区忙着准备外卖咖啡的老板,转而对杨可宜说:“告诉你一个冷知识。”
“什么?”杨可宜好奇地问。
“就他!”覃月指了指老板,“他爸爸也是三中的老师,以前就住对面那小区。”
老板像是听到了覃月的话,转过头来对着她摇摇头道:“覃小月,你怎么这么藏不住事,又把哥的秘密给别人说!”
覃月笑得很有几分慵懒的味道,“嗐,我说松哥,我瞧小杨老师这样子,估计得在你这店里喝上许久的咖啡,迟早都是老熟人,又何必在意这些细节!”
杨可宜有些尴尬地笑了,但她并不排斥此刻这轻松愉悦的氛围。
覃月喝完杯子里的咖啡,看了眼时间,“唉,不好意思杨老师,我约了客户谈合作项目,时间快到了,我就先走了。咱俩把微信加上吧,以后我请你和曹警官上我家吃饭去。”
杨可宜赶紧掏出手机,扫了对方的二维码名片。
覃月是个很洒脱的人,她拿起手提包,道了句“走了,松哥”,便推开了咖啡馆的玻璃门,踏入了秋日下午依旧火辣的骄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