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平门附近有一户养鸽的人家,是野狐营在永陵的据点之一。
燕离来到门口,上前轻按门环。
虽不是什么高门大宅,却是个独门小院大门的铁环轻轻一碰就响,里头很容易听到动静。
过了片刻,里头传来声音:“谁啊?这么晚不做买卖了,明天再来。”
燕离捏住门环,先缓缓敲击三下,然后急促敲击三下,最后缓缓敲击两下。
里头顿时安静下来,过了会儿,门“吱呀”的开了,一张精明市侩的脸探出来,上上下下打量着燕离,道:“大王叫我来巡山。”
“我把人间转一转。”燕离马上接口。
“天王下凡,哪个晓得他拿不动金钵。”那人道。
“百鬼夜行,谁知是促狭鬼君临天下。”燕离接口道。
那人脸色一变,连忙将燕离迎入,并四处观察了片刻,确认没人跟踪后,锁闭了房门,当即回身单膝点地:“参见大人。”
燕离径往院中走去,头也不回地抬手道:“起来,马上给我准备纸笔。”
院中摆着十来个鸽笼,从幼年到成年都有这些鸽子当然只是掩饰,是为了安置从娄月县运来的信鸽,好将情报传回孤月楼。
“遵命!”那人迅速找来纸笔,交给燕离。
燕离很快写就卷好,递给他道:“立刻发回孤月楼。”
“遵命!”
眼望信鸽消失在茫茫黑夜,燕离没有多做逗留,从后门离开据点,直往延平门赶去。
如果现在逃出永陵,诚然保住了一条命,但也意味着失败,姬天圣将会把燕山盗视为眼中钉,这座古都好不容易露出的、深藏黑暗的冰山一角,又将陷入重重迷雾,他可能永远也无法知道白府被灭门的真相。
真相不是渴望知道,而是必须挖掘,为了复仇,他放弃了太多太多,回永陵本就是孤注一掷的豪赌,也正如他的性格,非生即死。
富贵险中求,既然无法掌握命运,那就将它捅一个底朝天。
但他必须要到延平门与燕朝阳汇合,否则他绝不会一人逃走。
整个晚上都在逃逃逃。或者说,来永陵之后,逃命的次数着实有点多长途奔逃最怕的不是体力告罄,而是没有希望的终点。
灵魂之火还在摇曳,心底湖的涟漪也仍不时泛起,就如此刻脑海中的迷雾。
迷雾不受控制,自主地跑到了现世。
周遭起雾了,不知什么时候开始。
燕离的脚步渐渐放缓,偌大的主干道,被不知何处涌来的迷雾包围他不由得停下脚步。
那无底洞似的黑暗,就像随时会跑出恶鬼的魔窟,四面静得连一丝风也没有不多时,连头顶也被盖住了,不知哪里来的迷雾,快比得上海浪汹涌。
他缓缓走了两步,突见前方出现一道倩影,鹅黄的长裙恰如其分地凸显出她的玲珑身段,腰间束一浅绿色的玉带,领子向外敞开,隐隐可见胸衣的系绳,搭在那柔弱无骨的细肩上。
她像是凭空出现,此前没有任何预兆,除了这些迷雾美目十分复杂,定定看着燕离。
燕离又走两步,直到她身前三步站定,也只是定定望着她,没有开口。他就像一个长途跋涉的旅人回到了家,全身都放松下来又好似迷路的孩子找到了回家的路,再也不用竖起獠牙,绷紧神经,去应对随时可能会出现的危险天下只有一个人能让他如此,那就是沈流云。
“你这个猪猡,杀人的时候都不用脑子?为什么要这么做?”沈流云轻声骂道,语气中充满说不出的失望与愤怒。
燕离戏谑地笑道:“先生居然会关心我,莫不是真的爱上了学生不成?虽然武帝废了儒门,可这世上的道德准绳早已根深蒂固,师徒恋可得不到祝福不过,学生也早恋慕先生多时,只要您真的不顾一切想要跟学生在一起,哪怕千人唾万人骂,学生也愿意承受。”
意想中的沈流云,应该大发雷霆,但她非但没有生气,反而用一种十分复杂的眼神看着他,幽幽地说:“你真的这么想?”
燕离胸口一热,险些脱口而出,只是关键时刻还是强行抑制,摆出戏谑的表情,夸张地说:“先生该不会当真了吧?您年纪也不小了,怎么一个劲地想吃嫩草呢?”
说这种话,可是要冒着被她一掌劈死的风险为了成为一个惹人厌的东西,他也算是豁出去了。
“那天晚上,你出现在白府,我认为不是巧合。”沈流云却仿佛没有听见,“你说你跟踪我,你凭什么跟踪我?你去那个废墟做什么?不管是什么缘故,你能不能认我一认,告诉我,你就是小梵”
燕离全身一震,没想到千藏万藏,还是露出了马脚。温热的思潮,在胸腔滚动着,儿时记忆如走马观花般一一闪过。
沈流云见他没有否认,忍不住往前走了两步,轻轻地伸出玉手,轻抚他的脸,美目里满是哀伤,哽咽着说:“小梵,你知不知道我这十一年是怎么过来的?那天晚上听到噩耗,我拼了命地翻动那些尸体,生怕看到你的脸。找不到你,我天天哭,发了疯一样满大街找你父亲告诉我你死了,我冲着他吼后来父亲死了,我越来越害怕这个地方,越来越怕没有人,没有人保护我,我害怕没有你在的地方你不是说要保护我?”
燕离紧紧地咬住牙齿,握住拳头,压抑着喷涌而出的情感:正因为要保护你,才不认你。
“小梵!”沈流云另一只手也轻轻地抚上来,美目充满无尽的柔情,“既然被我认出了你,我就再也不会放开你,不会再让你受到半点伤害,我会保护你的。”
燕离心里一热,鼻头一酸,眼泪险些夺眶而出。是啊,父母的仇,燕子坞的仇,都是必须报的,血债必须血偿,尽管背负了那么多那么多,可他也是个十八岁的少年,也想要有人为他撑起一片天空自由飞翔,那样就不用在每个孤独的夜晚独自神伤。
情感宛如破茧而出的蝴蝶,心神激荡中,忍不住开口:“云姑姑”
“白痴小心!”
一道晴天霹雳似的娇叱炸响在耳畔。
燕离方寸灵台骤然清明,眼前情景倏地变幻,只觉两颊倏地冰凉,沈流云那温软柔腻的手掌突然变成了一双惨白的爪子沈流云也不再是沈流云,而是一个吐出着长长的舌头,流着垂涎,眼睛朝上翻的厉鬼,正“桀桀”地发出怪笑。
全身血液险些炸了,足尖下意识点地,却发现脸颊被那爪子死死钳住,根本不能动弹分毫。
“哼,什么妖魔鬼怪,想吃他,先问过本姑娘的天蚕!”方才的娇叱由远及近,但见一道寒光刺向那厉鬼。
厉鬼吃吃笑了两声,退了数步站定,好像并不急于吃掉燕离。
“喂,你发什么呆,要不是本姑娘,你肯定连骨头都不剩了。”来人却是唐桑花。
燕离看了她一眼,旋又转向那厉鬼。此时厉鬼已不复厉鬼的模样,是个穿着红衣的女子,长得十分艳丽,眼睛和舌头都恢复了正常,只是肤色比较一般女子更白皙,好像透明的一样,还有那双手,也是戴着个手爪似的惨白手套。
这个时候,迷雾也不知何时散了。
那女子美眸如丝,娇滴滴道:“好个鲜嫩可口的小哥,人家好久没看到这么俊俏的郎君了,真舍不得吃掉呀。”
原来方才竟都是幻境一场。
燕离冷冷盯着她,道:“你是谁?”
“你不知道人家是谁,人家却知道你。”那女子娇笑道,“你是燕离,燕山盗少当家,书院内院的学生。嘻嘻,人家其实也不会伤害你,只是代人传个话而已。”
“什么话?”
“夜王大人让奴家告诉你,如果你能撑过眼前这关,他就认真与你较量。”
“夜王?”燕离深深皱起了眉头。
那女子道:“好啦,人家话也传到了,这就回去咯,总有一天,我们会再见的,到时人家一定要吃了你,在床上哦。”说罢抛了个媚眼,闪身不见。
“夜王是谁?燕离你什么时候认识了这么个听起来就很厉害的人物?”唐桑花似乎才发现燕离的形容,又惊声叫道,“你去了战场才回来吗?怎么搞得全身都是血该不会是抹上去的糖浆吧诶!你怎么了?”
“哇!”
燕离根本没来得及回话,心绪在经过狂风暴雨般的起伏后,心血竟是逆冲,一口气险些滞在胸口,不由自主地吐出一大口血来。
唐桑花赶紧将燕离扶着到墙边坐下,取了颗疗伤用的丹丸,喂他吃了,才埋怨道:“我是听流云姐姐说你有危险,才赶来救你的,你怎么又受了一身伤?到底谁在追杀你?”
听到“流云”二字,不知从哪儿传出一股剧痛,燕离脑海一黑,险些晕迷过去,他没发现的是,在他没有引动的情况下,印堂处氤氲着死怨之力,并隐隐形成了咒印。
“又被你救了”他勉强一笑。
唐桑花朝他做了个鬼脸:“哼,知道就好,假如你懂得一点感恩,就该拿出个十万八万出来,买个胭脂水粉什么的,当做谢礼。”
“方才,你都听到了些什么”燕离问。
唐桑花道:“我就看你傻乎乎地走向那妖怪,然后大喊了一声云姑姑”
这一声又像开启了某个魔盒的钥匙,燕离脑中“喀”的一声响,一个惶惶然的嗓音突如晴天霹雳般炸响:
“你这沾满鲜血的身姿,与恶鬼修罗何异?你要为了守护某个信念而踏上修罗之路吗?但你那不详的灵魂,迟早会连同你怀抱在臂弯里的珍贵之物,也捏至粉碎那就是恶鬼所背负的罪业,烙印在你的灵魂里,生生世世,无论你轮回变成什么,都会如影随形,无论是你爱的人,还是你恨的人,一切的一切都会被你毁灭殆尽。”
额上咒印倏地生就,燕离忽然拉住唐桑花的手,似乎要将她拥入怀中。
“你干什么?”唐桑花虽然惊讶,却没有用力反抗,正试图躲开时,耳中却听到“嗤”的一声闷响。
小腹剧痛,她下意识低头一看,离崖已将她刺了个透心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