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邻居老太太一个月前突患五感病的缘故,丁妈妈的计划也不得不被迫改变。她和薄先生都早已失去了双亲,她的原计划是在婚礼上让老太太牵着她的手,送到新郎薄先生的面前,这是她唯一的选择。但现在她不得不放弃,她已经做好了孤零零一人的准备。一个人提着婚纱,和薄先生完成结婚仪式,或许她可以紧跟潮流,请一个穿着时尚运动鞋的舞者,用欢快的形式举办一个婚礼。毕竟在她看来,因为五感病的原因,人们都生活的太过压抑了。而一向习以为常的解压方式,譬如旅游,在国内或者出国,总之去一个远的地方,但现在人们几乎不会这样做,除了一切因工作等原因不得不四处奔波的人。即便如此,他们也是顶着巨大的压力。
一个月过去,除了人们完全丧失五感后就会死去一件事以外,没有人知道更多。这比之前爆发过几次的非典和流感不同,尽管局势严峻,但依然可以通过禁止飞沫传播,禁止接触患者呼吸道分泌物等来控制疫情。而五感病呢,无人知晓。没有人知道,它是靠血液、体液、还是呼吸来散播病毒,它的感染方式好像和任何一种形式都没有联系,除了患者都是人类以外。所以这一事实现象,让很多人变得杯弓蛇影、大惊小怪、杞人忧天。他们恨不得过上隐居生活,再不与家人以外的人接触。因为谁也不能保证,如果他们对视一眼,会不会有感染五感病的风险。人们会小心翼翼的衡量利弊得失,拿生命来做赌注,下水平参差不齐的棋。
照这种情况来看,丁妈妈的婚礼所邀请的人,也只有十个人而已,十个人之内,还包括她和薄先生,以及他们的女儿,不,该是她和前任丈夫的女儿——丁但。
丁妈妈临睡前还在担忧,担忧剩余的七个人也不来参加。而实际上,她的预备名单里还有两个人:一个是邻居老太太,而她被送去研究所隔离了。另外一个就是邻居老先生,但因为他两百岁高龄且不爱与人来往的缘故,她谨慎考虑之后还是决定不再打扰。
没关系,如果真的没有人来参加婚礼,起码还有她的女儿丁但,她一定会来支持她的。她没有理由缺席,后天她才开学,这也是她把婚礼安排在明天的原因之一,另外一个原因就是,她快要生了。到时候她会让她演奏竹笛,她一向喜欢音乐,只喜欢一样。丁妈妈这样想着,熄了灯睡觉。今晚只有她一个人,尽管她思想开放,但还是想遵循部分习俗——婚礼前不与新郎见面。而他的丈夫也正好因为研究所的事情,无法过来拥她入眠,他在忙五感病的事。他所负责的五感病研究所集满了所有罹患五感病的病人,每日每夜都会有新的病人被送进去,与家人和朋友,一切正常人所隔绝。就像邻居老太太,她有一个月没有回来了,恐怕她的猫已经饿死了。丁妈妈这样想着慢慢有了困意,她还在担心一只猫,那是一只黑白色相间的奶牛猫。老太太临走前将所有带锁的门都锁的严严实实,对于这种需要视力的行为她当然做不来,这是她要求上门的急救人员这样做的,至于她养的那只奶牛猫,丁妈妈失去知觉前还在惋惜:它会被饿死的,它逃不出去,老太太总喜欢紧闭门窗,她以为做相反的事就能吸引那位老先生。但事实上他们的交集仅限于那只猫。
“也许会感染哈”丁但漫不经心的说,她一边说着,一边拿着尺子,桌子上摆放着一张白纸,白纸上置着一块白色的石头,形状很奇怪,鱼纹状,图形不规则,但要说特殊的一点,就是它可以和另外一个同样大小的石头组合成一个圆。标准的、完美无缺的一个圆。丁但比照着白色的石头,在白纸上描绘了一个整圆,之后用尺子量它的直径。
“那我就不去了?”老头儿似笑非笑的说,他身穿宽大布衫,满头白发,皮肤尽是叠在一起的褶皱,肤色偏棕色,一双眸子混沌不清,像是含有泥沙的黄河之水,但因水的特质,使得他给人自然包容的感觉。他双手略一背在身后,探出脑袋观察丁但的动作。视线落在那块白色的石头上,不知在想些什么。
“真不去?”丁但转头半是威胁半是玩笑道。随着她的动作,一缕黑亮的长发从脑后垂落到胸前,她的长发可真长,足足到了她的腿窝。她今年十三岁,看她头发的长度,不由让人怀疑,从出生起她就在保留头发,没给理发师丝毫做文章的机会。说完她重新转过头,在白纸上写下一串数字。
“不会”老头儿笑着回答,像个孩子。他看着量完白色石头尺寸的丁但重新用绳子把它一圈一圈的紧密缠绕住,之后戴在脖子上,把白石头塞进衣服里,问道:“何不干脆钻个孔?这样也方便,用绳子串起来,省的每次都要重新整理。”
“不知道,毕竟它是和我一起出生的,我要慎重些,至于钻孔,那太轻率了。”
“是不是太小心了?”
“不得不。因为它是从我口中出生的,像是我身体的一部分,好比我的手脚,没人会因为不想来回脱袜子戴手套的缘故,就把手脚砍了。文学里有衔着宝玉出生的,我呢,咬着一块儿石头,不知道身为胎儿时,为何没被噎死。”
老头儿笑笑,视线突然定格在她的左脸颊上,“我记得原来你这边有颗痣。”老头儿伸手在自己左脸上比划一下。
丁但闻言不由得抬手朝脸上摸上去,“哦,它啊,我给去掉了。因为它只长在一边,不对称。”
老头儿又将视线在她中分的极为标准的长发上停留片刻。温和的说:“不是只有一种对称的。也可以中心对称,就像你的白石头,如果它还有另一半的话。”
“另一半……”丁但喃喃道。
“我知道”片刻后丁但点点头,把画着圆和记录着数据的白纸递给他,“它变大了,以前的直径没有这么长,没想到它也像人一样,能够生长。”
“你怎么看呢?”
“我不知道”丁但有些郁闷的样子,她伸手捞起桌子上的那根颜色褐黄带有斑纹的紫竹质竹笛,吹了一口放下,捞在手里没再松开。仔细观察会发现在笛身正中部位刻着两个字母,L和D。L字母刻的很是标准,D显得有些歪歪扭扭,一看就不是出自一人之手,人的字迹有差别,连字母也能看出蛛丝马迹来。这根竹笛,是老头儿亲手做的,为了他们的友谊,他在上面刻了自己名字的缩写——L,名字参照丁但给他起的老头儿,而不是别人口中的老先生,虽然名字的首位读音、字体相同,但后面可截然不同。丁但也在一边刻上自己的名字缩写——D。事实上,丁但称呼他为老头儿,并非关于礼貌与否的问题,因为首先一个说自己没有名字且任意别人呼叫的人就给予了旁人赋予他新名字的权利,况且老头儿确实没有叫错,他看起来太老了,他是目前仅存的最不可思议的长寿老人,足足有两百岁高龄,是丁但的十几倍之多。而且老头儿曾告诉丁但,他出生起就患有早衰症,俨然一副小老头儿的模样,而能活到现在,不得不说是个奇迹。这也是丁但称呼他为老头儿的原因,按她的话说,就是回归了他的本真,他来时的模样。“我不知道,老头儿,我只关心一个问题。”丁但接着说。
“是什么?”
“如果它在不断变大,那另一半也要变大才好,否则就更不可能对称了,中心对称也不能。到那时,我就对另一半的主人无法交代。”
老头儿有些失笑,他坐下来倒了一杯水给自己喝。“你可真是……你就这么笃定它还有另一半?”
“当然,一切事物都是对称的,它随着我一起出生,只有一半,那它肯定也有另一半。就像我们有对称的眼睛一样,即便是只有一个鼻子,但也有两个孔。所以它肯定能和另一半构成一个圆来。它可不是鼻子。而我猜测,它的主人也和我同龄,并且也极有可能在同一天生日。也可以说,是它们在同一天生日。”
丁但说着将老头儿放回桌上的白纸团团卷卷,装进了自己兜里,她走向老头儿面前,也不坐下,给自己倒了杯水,咕噜咕噜痛快送进喉咙,接着将杯子放回原处,睁着黑葡萄一样的眼睛抬头说:“一会儿见了。”
“那曲《对称》,你的词作好了吗?”老头儿问道。老头儿曾编过一首曲子,起名叫做《对称》,当他吹这首曲子给丁但听时,她也迷上了对称。为此把自己左脸上的小痣抹去,把自己的长发中分,击掌要左右各一下之类的。他因此有些无奈,但他也认为,事情不无道理,也许一切的发生都有源头。何况他内心深处也一直觉得,《对称》的歌词,一定要丁但亲自来写才完整,否则谁也没有这个资格,没有这个天分,他也不行。
“没有”丁但又小幅度的苦着一张脸,“找不出能贴合你的曲子的词来,但我答应你,一定会写好的。现在我得赶去婚礼现场。妈妈该等急了,她因为怀孕的原因,情绪变化莫测,动不动就要流泪。我们待会儿见。”
丁但伸出一只左手举在空中,老头儿会意,伸出右手和她击了一下掌。接着,丁但又伸出右手,老头儿自然的伸出左手和她击了一下掌。左手对右手,右手对左手,小小的手掌印在宽大的手掌上,像是同等比例的缩小版与放大版。
丁但和老头儿击完掌就走了,看他们默契的动作,一定是一种常态。这真符合她的对称观念。左对右,右再对左。两方都要主动一次,另一个都要被动一次。可是,丁但没有想过,它们每次主动和被动时所用的力气是否对称,而尽管再怎么对称,发起方和结束方还是存在一个主动给和被动的问题。老头儿曾想过要告诉她,但多次都放弃了,因为在他看来,有些道理,必须得亲身经历一番才能真正懂得,而不是只记得道理的读声、拼音、字体而已。
“啊!丁但,你终于来了!看看妈妈怎么样?”因为夏季的缘故,丁妈妈可以不怕挨冻,选了西式婚礼,她穿着一袭美丽的白色吊带婚纱,因为丁但的建议,她选择露背,背部有一块儿水滴状镂空,衬着丁妈妈形状优美的背脊格外美丽。
上下打量了一番拖着笨重躯体缓慢转圈的丁妈妈,丁但大方评价道:“非常漂亮。”丁妈妈开心的要给她拥抱和亲吻,丁但转身就走开。丁妈妈失望的看着她进去更衣。
丁但再一出现,就换了一身行头,头发还是中分,没有戴石头以外的配饰。实际上,即便把石头露出来,也没人看得出那是个什么东西,因为它被绳子缠的密密实实,就像个木乃伊。她换了一袭白色纱裙,脚上穿着同色的粗跟高跟鞋,化妆师给她化妆时被她拦住,她自己动手,仅抹了一下口红。
“他们都来了吗?”丁妈妈忐忑不安的问道,双手紧张的抓着婚纱裙摆,看着丁但。
“来了八个。”丁但回答,她的手里还拿着竹笛,没有放开的打算,而这正是丁妈妈乐见其成的。
“呼,谢天谢地。等等——你说八个人?多出来一个,是谁?”丁妈妈差点跳起来,但因为大肚子的缘故,她被连累的只能稍稍把屁股抬起来一点,随即就坐下了,她的重心全在腰腹处。她本以为七位嘉宾能够全部到场,已然足够令她感动到落泪,现在多出一个来,她要泣不成声了。想着她就真的流下了泪来。
丁但一脸纠结的看着丁妈妈潸然泪下的样子,不知道该说点儿什么,她已经习惯了怀孕妈妈时不时爱哭的体质。她贴心的递上纸巾,她哭够了后化妆师又连忙为她补妆。
“是老头儿。除了他还能有谁?”丁但答道。
“要叫老先生!你是说……他也来?”丁妈妈下意识的就反驳丁但的称呼,随即才想起她说的老头儿是谁。
丁但象征性的耸耸肩膀说:“我去带他过来。”
丁妈妈满脸激动,看起来似乎又要哭了,丁但伸手作势要她放松,“不用感动,我去叫他。”
丁妈妈泪盈盈的点头,化妆师在一边手忙脚乱的帮她擦眼泪,继续补妆。
“您不能再哭了,眼睛都肿了。”化妆师真诚建议道。
丁妈妈吸了吸鼻子回答:“没事儿,我都不怕肚子肿的,你知道吗?我的预产期就在这段日子,这场婚礼对我很重要。我希望能为它冲一下晦气,希望五感病的风波赶紧过去,我不想自己的女儿生活在一个糟糕的时代,所以大家的祝福对我们真的非常重要!”
丁但走出化妆间,数量稀少的宾客相谈甚欢,他们脸上是其他地方缺少的朝气,面上神采奕奕,怪不得愿意在这个时候冒险来参加婚礼。丁但只认识部分人,他们是丁妈妈这边的朋友。
他们显然也认识丁但。
“嗨!丁但,最近小心些,不要坐车。刚出的大新闻,一个公交车司机突患五感病,失去视觉和触觉,导致车子与出租车撞了个底朝天,数十人都丧命了。看,我们就都是步行过来的,最近流行步行。虽然有些失礼,但请原谅,运动鞋穿着更舒服,现在刮起了运动鞋的时尚风,大家都费尽心思在运动鞋和鞋带上下功夫。”一个戴帽子男人热情的说,他还友好的伸出脚展示自己洁白的运动鞋和彩色鞋带给丁但看。
丁但微微笑着,视线落在他的眼睛部位。戴帽子男人的眼底部位有暗沉的色素沉淀,两个颇为引人注目的黑眼圈,但似乎没人注意到这一点。
“你的黑眼圈太重了。”丁但指出。
戴帽子男人闻言一愣,他不禁抬手拂向眼睛部位,随即好笑的说:“熬夜嘛,大概两天没睡了,只早上打了个盹儿。”他说着喝了一口香槟酒,继续说道:“时间那么宝贵,大家都是一天恨不得变成两天来用,熬夜是常态,我敢说有大半的人都在熬夜,你以后也会。”说到这他颇为自信,仿佛自己是一个预言家。
丁但不像他想象中一样和众人一起点头称赞,她轻轻摇头,“我才不会。”
“不会?可不要说谎。像你这么大的女孩子,更容易被一些东西所迷惑。心事、暗恋、偶像,总有东西让你们整夜睡不着觉,胡思乱想,这不叫熬夜叫什么?”戴帽子男人说罢又喝了一口香槟酒,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他用决然自信、经验丰富的老江湖姿态,表现他对于人人都会熬夜的看法。
“如果我仅有一个世俗上的优点,那就是从不熬夜了。我总是按时睡觉。关于夜晚,我不认为它属于我们,大家在熟睡当中,大脑从某种意味上就会停止运转,即便做了梦,我们也大都醒来就忘。”丁但说。
“不属于我们?那它属于谁?”
“不知道,也许属于别的存在。只是我们不知道而已。”丁但把玩着竹笛说。
“我赞同你小姑娘。我也觉得最好不要招惹黑夜这种东西,每到深夜,我的情绪都会非常低落,有时甚至想要寻死。一切,不,不能太过绝对,大部分,我是说大部分不好的事情,关于我们的,都是在深夜发生,即便不是即刻,也是在那时孕育滋生出来的,比如恐惧和罪恶,它完全有悖我们的生本能。就像是一种惩罚手段。使我们像进了巨人国一样,随时都有被踩扁的危险,就因为我们招惹了不该招惹的。”另一个年纪和薄先生相当的男人端着酒杯走过来说,他的脸丁但很陌生,但这也表示了他是薄先生那边的朋友。
丁但略一歪头,伸长胳膊,扣着手指做出拿着酒杯的动作,和他手中的酒杯碰了碰,为部分共识干杯。便继续往前走。前面绿草地上倚着凳子坐着的是老头儿,雪白的头发煞是醒目。他的怀里躺着一只黄花狸猫。老头儿正在温柔的给它顺毛。
“哪儿来的一只猫?”丁但走到跟前问道,老头儿见她过来就把狸猫递给她,“你一向喜欢它们。”老头儿慈爱的看着丁但说,接着回答道:“路上跟过来的,不知道是野猫还是家猫。赶也赶不走它,就抱过来给你看看。”
丁但对着老头儿坐下来接过狸猫,轻轻将它抱起,狸猫却并不配合,它挣扎着从丁但怀里逃脱,积极的跳向老头儿的怀里,之后很乖的眯着双眼,时不时的甩一下尾巴。偶尔拿余光瞥向丁但。
丁但见状皱皱眉,顺手将竹笛横在嘴边吹了一声响,这是她的习惯,从拿到竹笛的那天起就有的习惯,郁闷时吹一声竹笛,这和妈妈那个年代里一些看到漂亮女孩儿就爱吹口哨的男孩子没有本质上的区别。
老头儿看着这样的丁但哈哈笑起来。
丁但放下嘴边的竹笛,突然说道:“它让我想到了老太太家的那只奶牛猫。不知道它现在什么情况。我去看过,但是门窗锁的太严实,密不透风,连只苍蝇也飞不进去。”
老头儿抬头看着丁但说:“只有两种情况,死了,和还活着。”
“死了,和还活着”丁但低头重复一遍老头儿的话,接着道:“这也是一种对称。生和死,就像它身上的颜色,黑和白。希望还能见面,如果它还活着。”
“还是对称。”老头儿颇有些无奈道。
“我们得过去了,婚礼快要开始,妈妈还在等你。”丁但站起来,拍拍衣服。老头儿也同步起身,他看起来身子骨很不错,平面起身这个对一般老人都属于高难度的动作,他做起来却迎刃有余,格外轻松。
见到老头儿果真如丁但所说过来了,丁妈妈很是激动了一番,而她一向不懂得什么叫克制,总是爱直白的表达自己,即便隔着大肚子,她也非要给老头儿一个热情的拥抱。老头儿和丁但一样,本来打算往后退,逃开这陌生的热情,却被丁但抬手顶住了后背,并一副看好戏的样子。
时间差不多了,老头儿牵着丁妈妈从化妆间里出来,丁但跟在后面提着婚纱裙摆。外面等候的八个人中,包括薄先生,都向丁妈妈投以赞美的目光。隔着头纱,丁妈妈的眼眸熠熠生辉,那里是幸福和愉悦的光芒。
老头儿完成丁但赋予他的使命后,本打算回去,但站在丁妈妈身后的丁但给他打手势让他稍等,他就找个位子坐下来,和其他七个人一起。他的位置刚好在戴帽子男人的身边。和丁但一样,他的第一眼也落在他的黑眼圈上。
在为数不多的人的共同见证下,丁妈妈和薄先生交换了结婚戒指。丁妈妈忍不住吐露心声,“在这个人心惶惶的时刻,大家还能应邀来参加我们的婚礼,这是我们的荣幸。今天,让我们都忘了五感病吧,忘了它的捉摸不定与可怕之处。丁但的竹笛吹的很棒,一直有着奇妙的安抚人心的作用,在那里我总是能找到内心的平衡。下面就让她来给各位献上一曲吧。”丁妈妈在后面提出预谋已久的建议,她颇有些得意的与丁但对视,那是属于妈妈的恶趣味,她相信丁但不会反对她的提议,今天是她的新婚日,况且她还是个孕妇。
丁但抿着嘴巴,轻轻抚摸着竹笛。片刻的思索后,将它横在嘴边,手指放在她了然于胸、再熟稔不过的位置上下起舞,吹出的曲调抑扬顿挫,长长短短,却因清亮悠远的笛音而平添一些神秘的色彩。神秘的好像大自然。
她吹的是老头儿作曲的《对称》,一直以来她只吹过这一首曲子。她认为《对称》涵盖了所有东西,在她的认知里,没有什么是不对称的。在这首曲子里,她可以找到一切,找到所有的一切。但她不是太过清楚,清楚所有东西。她有意愿有一天能说明白心里的感觉,说出来好似差一点火候就要脱口而出的感觉,也许它对称的就像一首歌词,所以她答应老头儿给《对称》填词。她的废纸篓里有许多的失败品,不说老头儿,她自己都不满意,作品在她这里都事先被否定了。
“笛声太美妙了,美妙的我好像漂浮在梦里,这声音让我觉得自己的身体不再属于自己。”那个在刚刚还赞成丁但的男人再一次感叹。他的右边是戴帽子男人,戴帽子男人比他要正常多了,但还是不可避免的沉浸在从未听过的曲调里。再右边是一个白发苍苍满脸皱纹的老头儿,老头儿一直笑着,笑的好似那首曲子,起码皱纹就极为对称,就像丁但中分的长发一般。
“又在说胡话了,身体不属于你,还能属于别人不成?”戴帽子男人本来就不怎么赞成他和丁但的黑夜交谈,这下让自己从音乐中抽离,来反驳男人的话。
“谁知道呢!也许真的也说不定的。”
“简直胡说八道!你又不是十三岁的小女孩儿。赶紧清醒吧!不如想着怎么充分利用时间,多赚点钱来!如果哪天不幸患上五感病,哪天研制出五感病的药来,因为昂贵至极而负担不起,那再悲惨不过了。”戴帽子男人说。
两人在小声争论,却丝毫没有影响到老头儿,他双目以平常幅度开合,温和的望着前方低垂着眉眼,吹竹笛的少女。嘴角不时冒出一丝微笑来。广阔的草地上,聚集着数量极少的宾客,丁但慢悠悠的吹竹笛,不急不缓,动作流畅。听众亦是享受的闭起眼睛。戴帽子男人他们也早已经停止说话声,新郎和新娘紧紧依偎在一起,面上带着幸福的微笑。此时的其乐融融,并带有几分一直处于中性层面的大自然一般山清水秀,仿佛五感病的阴霾已然随着这美妙的笛音散去,散去风中,消失的没有丝毫踪迹。这都是那首曲子《对称》带给他们的宁静。就像丁妈妈说的那样,他们的确从那里得到了安慰。就像是投入了母亲的怀抱,他们蜷缩在母亲的子宫,无忧无虑,不为生命和存在而烦忧。
但这和谐的一面很快被戴帽子男人打破了。
被他的惊叫声吸引,大家发现他的目光有点呆滞,带着不可思议的惊恐。对于这种眼神,众人再熟悉不过。即便有些从未亲眼看见,也多次通过新闻媒体等见过数次,近一个月来,每每都会出现这种状况。人们失去味觉、嗅觉、视觉、听觉与触觉。如果五种全部失去,就会迎来死亡,就像瓜熟蒂落,五感病的果实结满之后,要人用死亡买账。
戴帽子男人失去了什么,他直白的展现给了在场的十人。
“我听不到,什么声音也听不到,笛声呢?我患了五感病!”戴帽子男人捂着耳朵连连后退,悲痛欲绝。而在这期间,除了丁但一家人和老头儿,大家都很快的远离了原来的座位,尤其远离戴帽子男人。在他们看来,谁也不知道五感病的传染方式。不知道它是否为传染病,但不能因为不知道就否认它的存在。
“谁能帮忙给五感病热线打电话?”薄先生安抚了丁妈妈,就大步朝着戴帽子男人走去。因为婚礼的原因,他身上除了结婚戒指,没有放任何东西。
“我来。”那个和戴帽子男人争辩的人大声回应,他很快拨通电话,交代了病人的情况和所在地址,接着犹豫一番,还是去找丁妈妈告辞了。
陆续不断的,八个人都告辞离开,理由无一不是:这里太危险了,每个人都有被感染的可能性,谁也不知道他呼出的气体有无病菌,为了生命安全,他们必须离开。
丁妈妈充满歉意的和他们说了一些安慰话,她一点儿也没有责怪他们的意思,毕竟婚礼已经进行的差不多了。只是她有些难过,为五感病的事情难过。她以为这一天,仅仅一天也好,大家会不必为它的事情烦恼,可现在看来,情况已经到了一个无法控制的地步,它蔓延的太快了。
而丁但,早在戴帽子男人出事的时候,她就停止吹竹笛。已经没有人会注意她,更无暇顾及她的笛音连续与否,生命总在危难时刻才体现出第一要义。她慢悠悠的走到老头儿旁边戴帽子男人的座位坐下。她随意的从长桌上拿了一杯香槟酒,正要送往口中,半路被老头儿拦住。
“我只是有点儿渴,口干舌燥。”丁但解释道。但也随他把杯子抢去,重新放回桌上。
“喝这个。”老头儿说,他从西装口袋里掏出一个铁质裹牛皮的袖珍酒壶,拧开盖子递给丁但,继而补充道:“是水。”
丁但接过去,一口喝光。稍一抹嘴,将空了的酒壶递还给他,“我好像发现了一些规律,关于五感病的。”
“是什么?”老头儿问,那只不去去向的黄花狸猫不知何时又回来到他身边,跳进他的怀里。
“现在还不是太确定,也可能是我想多了。如果确定的话,我再告诉你。”丁但有些犹豫的回答,她的脑海中一瞬间划过戴帽子男人的黑眼圈,和邻居老太太的黑眼圈,素颜时的老太太。
不待老头儿回答,他们就听到一声轻微的响声,是从丁但的脖子下方发出来的,只见那块儿白色石头顺着她的礼裙开始掉,被丁但及时的在它落地之前接住。然后好似松了一口气。
刚刚那一声响是绳子碎裂的声音。紧紧缠绕着白色石头的绳子断成了很多截,都散乱着草地上。这一幕发生的颇为奇怪,就像是被撑破了一般。而看丁但的表情,似乎并不以为奇,她捡起已经失去原来功能的一截截断绳,把它们都握在手里。
“它又变大了。这是第二次。”老头儿说,他也一副知情人的模样。
“这只能使我越发想要见到它的另一半,一点儿头绪也好,赶快出现吧。”丁但说。
“就是说,你还要去上学?”老头儿问道。
“当然。就像我之前说的,找到它的另一半,它的主人肯定和我同龄,我想,在学校这个地方,是最大可能相遇的吧。”
“这可难说,假如真的有另一个主人,但他不在这个城市,甚至不在这个国家,你怎么办?”
“不至于,我有一种微妙的直觉,早晚有一天,我会见到它。但我也不能一直等待,总要做点儿什么。”
“这个做点儿什么,就是在五感病的敏感期依然坚持去你不喜欢的学校?”
丁但点点头,“是的。是这样的,但我并没有那么无聊,起码我在上课期间,还有事可做。”
“是什么?”
“给《对称》填词。”
“好吧。明天你就是初中生了。希望明天一切顺利。”
“这个嘛,还真说不好。”丁但拿着竹笛一上一下的敲着手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