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为了降低存在感,低垂眉眼正打算若无其事的过去,可谁知左边的那个伸出穿窄袖的右臂拦住我的去路,青豆眼圆瞪,很有几分威风凛凛,“你就是张怀氏?”他问。
张怀氏是谁?和我有什么关系?
他们看了眼那个吊脚楼,而后商量什么,眼神交流几秒,我隐约能从他们的神情中看出大事不妙。
“你是杏花村人吗?张大力你认不认识?”第一个开口的那个官差又问我。
杏花村?还有,张大力是谁?
我摇头。
他拉长了脸,满是不悦,面露威胁,哼哼唧唧的,“那看来张二牛的命你也不在乎了?”他说的笃定,仿佛早就看穿了我是在伪装,然而我一头雾水。
晕,二牛又是谁?和我又有什么关系?
两官吏见我不在状况的反应,冷笑两声就撸起袖子,一人一条胳膊架住我,不由分说就把我拉走了。我好歹是个大活人呢!
“喂!”
我震惊又慌乱,两腿狼狈的扒地挣扎,只徒步在地上留下两条印子。我连声喊放开我,手臂上活像钳了两只大铁钳,捏的我肌肉酸痛。我嘶声皱眉,“你们抓我做什么?这凡事总得有个名头吧,我犯了什么事?!”真恼火。
我的双腿被拖在地上滑行,我一挣扎,手臂上被拉扯的火辣辣的痛感就更明显了。然而这两人却健步如飞,我就像是被系在汽车后的自行车,一路上东倒西歪,看起来十分滑稽可笑。
“八字姑娘!八字姑娘!放开八字姑娘!”
那头方小海似乎听到我的叫声,跑到桥上定睛一看,见我如此惨状,憨厚的脸色先是错愕,既而毫不犹豫就跟着跑了过来。我感动之余又怕连累了他,挣扎的更厉害了。
“老实点儿!”右边那官差终于被磨的不耐烦,抬靴冲我肚子狠狠踢了一脚!
钻心的痛让我瞬间弓腰含背,一阵痉挛后冷汗直冒,就快咬碎了牙根。
妈了个巴子!
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骂人,连日常听到周大娘和柳氏的污言秽语,心念一动,再没有比这句话更符合我此时心境的了!
可我的怒气和自尊在两个五大三粗的汉子跟前不值半分钱,我气的脸若寒冰,他们马不停蹄,提溜着把我带到那吊脚楼内的庭院。
红衣绿衣两个姑娘娇笑着在作诗,见我进来,余光一瞥就鄙视的扭过脑袋,香气四溢,翘着兰花指娇柔秀气的各自摇着一柄描金花团扇,围着那坐在正中大肚肥头的男人谄媚露娇。
只见那中年男人满脸白花花的肥肉,穿一身内朱外紫云纹长袍,腰系一个大金块儿。五个手指无一余漏戴满了翡翠玉扳指,头上幞头也镶一大一小翡翠,成色上品,留“T”字胡。肥的头以下就是肩膀。他手里还抱着一个算盘,用金子做的,在阳光下像撒了一层金沙,熠熠生辉。
绿衣女讨好的喂他喝茶,他仅喝了一口,倒像是压惊。方才见我第一面时,他先是一蹬腿,倒抽一口冷气,面色发青,两只眯眯眼撑成柳叶片,脸上肥肉抖三抖,胖猪蹄儿才指着我,“你你你你你——”除此之外,似乎说不出别的话来。
红衣女忙殷勤给他摇扇按背,秋波在我身上流转一周,目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敌意,后又半撒娇的推了推中年男人的肩膀,“万老爷,她生的是不错,可她不过是一个低贱的奴隶,您要她做什么?姐妹们伺候您还嫌不够吗?”红衣女朝绿衣女使了个恨铁不成钢的眼色,那绿衣女这才盈盈走来,温香软玉,一边儿一个倚在那位钱财外露成瘾的万老爷肥厚的怀中,可他看起来可没心思搭理两个娇滴滴的美人儿,此时脸色发紫,倒像是发猪瘟的猪,闹病气。
他的肥肉在震,上下两排牙齿哼哧着打颤,鼻翼快速翕动,他身子不断往后撤,却忘了还坐在太师椅上,冷不防就人仰椅翻,四脚朝天成了一副七国地貌图。掣肘着我的两官差的脸一个劲儿的抽搐,想笑又不敢笑的模样要憋成内伤。
我却生不起半点心思取笑,全因他接下来的话。
“你不是死了吗?那二牛的话怎么可能是真的?你不是人!我亲眼见你沉塘的!你坟头的草都半尺高了!你怎么可能还在世!”他不顾幞头掉落的狼狈样,万分不可思议又十分心虚后怕的连说带比划。
吃惊跟喝枣似的,今天一个连着一个,快分身乏术了,这个当头儿我彻底忘记了生气,情绪算什么,谜团更重要。
不过我总算后知后觉的想起来,这似乎不是第一次有人把我认错了。
“我根本不认识你。”我盯着他说,这位万老爷却不敢直视我的眼睛,只掀着眼皮偷瞄。
“你是鬼!”他根本不管我说什么,“你是来索命的!”看样子他已经完全沉浸在自己的看法中了。不管周围人说什么,他都选择性听不见。
“把她杀了,快把她杀了!别让她靠近我!”那万老爷像是疯了一样嚎叫个不停。“啊!救命啊!有鬼啊!天爷啊!救命啊!”
天爷?
我呵笑一声。
唯独这个字眼令我心绪动荡。
“等等!”
见那两个讨人厌的官差真要举刀动手,那样子可不是闹着玩的,我也顾不上了,决定将计就计。
先用眼神和气势恐吓,然后,“没错,就是我,老万,你害的我好惨,我家二牛孤苦伶仃,你竟还忍心对一个孩子下手,你个黑心肠的歹毒肥猪,下辈子就得脱胎成屠夫手下的瘟猪,这样才对得起你的良心!你敢伤我,就不得好死!”。我回忆着周大娘骂人的气势模仿着说。
蹭地一下,他刚被红绿女费劲儿扶起来,就又被我吓坐在了地上。肥肉快把腰带绷断了。“住口!你个小娼妇!谁叫你丈夫愚钝不堪,老天却偏偏叫他走狗屎运!老天不公,不公至斯。怪只怪他当初不该在我面前炫耀,死了也是他自找的,他活该……”
那万老爷劈里啪啦自己抖出一通,我听的半真半假,再加上往事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大约弄明白了事情的前因后果。
“我家当家的成天在我身边喊他死的太冤,可我也死的冤,冤有头债有主,我来报仇是土地神都恩准了的,我看谁敢拦我!”我话音一落,学那金刚怒目,死瞪着一左一右两大“护法”,他们瞳孔一阵瑟缩,下意识松开我的手,待意识到要重新按住我时,我岂能给他们机会?说起来能吓住他们我并不意外,这全都归功于十岁时练习熬鹰的成效,当时是为了让眼睛看起来更亮。见我要溜走,官差第一反应就是追,却不知他们跑了一段路就抱脚嗷嗷直跳,像是地上有钉扎了脚,完全没工夫管我了。
“冤有头债有主,你说的没错!可你不是我杀的,你得找杀你的人去报仇,你找错人了!是你婆婆下的毒手。”
“可我婆婆已经被县令打死了!而且这件事的起因都是因为你!”事到临头,他还在否认,不过我已经跑到大门口了。
万老爷一行人显然都没有发现这一事实,只顾着害怕。红绿女躲在万老爷身后,万老爷死命要把人往他身前推,可两个娇弱美人儿在这种时刻去爆发出了惊人的爆发力,万老爷见人推不动!气的鼻子直哼哼。
这么好的时机,我刷地打开门,掉头就跑。然而扑通一声,就摔了个狗吃屎。一只大脚踩住了我脚上的铁链。头颅上方传来一道冷哼。
一个个该死的,都喜欢哼哼哼。
哼个毛线团子!
能忍如我也忍不住再次爆粗,俗话说一回生二回熟,我一手捶地表达我的愤怒。
我微笑着抬头。我这人有一个毛病,一旦真的生气了,就忍不住要笑,越生气就笑得越厉害,我自己都觉得真是个变态的习惯。可我怎么也改不了,深刻的好像是天性。
然后我就看见了一个面如冠玉的公子哥,美的煞是阴柔。他眼刀子锋利阴翳,凑近有一股子令人腻味的比刚才两个女人还香的浓香扑鼻而来,我鼻子发痒,一个喷嚏要上不上,难受至极。他穿的花枝招展,比女人打扮的还要精致讲究,小拇指处戴一个玉扳指,我突然打住。
这都什么关头了,还在这里现场叙述古人的穿戴长相。
“你压住我链子了”我眯了眯眼睛,试图从地上爬起来,还没站稳,一只手不由分说落在我肩上,强硬一按,我又趴下了。
“万兄,这就是你要找的那个装神弄鬼的女人?”他边冲那个万老爷说话,边又抬脚踩我背上,丝毫没有把我当人看。
“是,是,是她!就是她!赵公子,只要你这回帮我杀了她,咱们生意场上要合作的事都好说,好说。”
“其他的事我还不急,长安城有几个人我倒很想见一见,烦劳万兄引荐了”。
万老爷眼中竟露出了和身材不符的精明,立刻就答应了下来。“贤弟放心,此事就交给我来办!不过我只是一介卑贱商人,在铜雀镇也许出挑些,真到了长安城那卧虎藏龙之地,就只有被淹没的份儿,哪里能同贤弟你的身份相比。他们几位不给你面子,那是德行修养不够,实在可气,若那日我在场,定会替贤弟你讨回一个公道,让他们不要狗眼看人低,论起才貌品行,贤弟在铜雀镇称第二,就无人敢称第一!”
做商人的嘴就是不一样,吓成这样也不妨碍耍嘴皮。
“万兄这话我爱听。”他阴笑着摆弄小拇指上的玉扳指,寒气森森的,“哼,他们嘲笑我乡巴佬,说我是绣花枕头,我定要在他们面前扳回一局。”
“对,对极。贤弟才高八斗,在铜雀镇也是富甲一方,是他们几个有眼无珠,其实贤弟犯不着和他们那种人一般见识。”
睁眼说瞎话,见风使舵的本领也不差。
赵宝渊似笑非笑,看起来被顺毛了,心情转晴,声音女气尖锐,“万兄又谦虚了,别人也许不知道,我可是一清二楚,真正富甲一方的可是你,我们赵家都被比下去了。说起来万兄屈尊说要来铜雀镇落居,还真让我们父子吃了大惊呢。”
万老爷笑得牵强,眼神闪躲了一下,好像另有目的。我没出声,他们彼此拍屁股拍的浑然忘我,估计完全忘了还有我这号人。
我又起逃意……哪怕在逃跑这件事上,我的成功率略等于0。
可,等会儿,我看到了什么?
这……
怎么会……
它,它它,它不是静态的吗?
怎么活了!
小言在这个气氛下令人意想不到的冒了出来,出场就是显示一个甲骨文的“休”字。它从我面前路过爬到赵宝渊的脚背上,我眼睁睁见它猛地一跳,三条“腿”全扎进去了。与此同时,一道变形的男高音破空而出,背上的大脚瞬间离开了。我来不及多想起身就往外飞奔,身后那万老爷啊啊大叫,他没看见小言,肥猪蹄指着我喊人抓我,两个官差大起了胆子出动了,只见小言却在这时分开了。左偏旁继续攻击着赵宝渊,就算不能像匕首一样把它刺死,威力也不容小觑,赵宝渊痛的呲牙咧嘴,形象惨失。
“该死的!这是什么鬼东西!你们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过来把这鬼玩意儿给我弄走!”
赵宝渊咬牙切齿,死命的甩着腿。
万老爷这下终于看清了,肥脸煞白,又因赵宝渊那一句“鬼东西”,他不上前帮忙反而倒退几步,转头要唤妾侍过去,那红绿二女早就不见了人影,只留地上两把团扇,万老爷的脸再次转绿。
右偏旁在分离的的瞬间便跳到了那两个官差身前,拦住他们的去路,先是伏地,在后面和那两个官差缠斗起来,像是一头野兽,动作迅猛,前后腿不偏不倚,公平极了,俩人谁也逃不走。
不得不说,小言这一刻帅到我了。
舔了一下嘴唇,没忘记之前我们一直在冷战呢。
谁知就是这一错神的功夫,就被人捉住了。
“快抓住她!千万别让她跑了!”万老爷歇斯底里的喊着,眼珠子快要从眶里脱出来了。
眼前一片阴影,是一个仆役!看来是赵宝渊带来的,他一直都守在外面呢!
小看他了!
那边赵宝渊抽空朝我瞥来得意阴险的目光,好像在说你死定了。
仆役身体呈现大字形拦我,我狂奔的速度丝毫不减,直接从他手臂下钻过去,哪知道头发害了我!这真是一大未料想到的败笔!
这里的女子的头发,盘的都结结实实,发髻梳的很高,有的还戴用罗娟制作的花冠。未及笄的少女梳的总角也是盘起来的,只我和其他奴隶没讲究。我长发散着,发绳是衣服上随手撕下来的烂布条,没有弹性,显得松松垮垮,斜压在肩上厚厚一层,不成想在这上头吃了亏。
仆役一把拉住我头发,我感觉整块儿头皮都被撕下来似的。我双手往后去扯,犹如困兽挣扎,没有丝毫作用。这时小言忽地又变成“不”字,越走字体越大,最后竟然有三人高的样子,它一把举起仆役,在他吓得尿裤子之前随手扔到了一边。然后两只手冲我做了一个动作,示意我先逃,接着它一跨步挡在了我身后,堵住了那条路。
我一边跑一边不断回头,小言接连又变成“得”、“好”、“死”,从喊“休”,到“不得好死”,怎么方便怎么来,将赵宝渊等人耍的团团转。我心里没来由的升起一股通体畅快的心意,嘴角上扬,持久不下。
“妖怪!哪里跑!”
就连那个粉面的赵宝渊在后头叫骂,我也不愿计较。
我没走原路,眼看吊角楼越来越远,我盲目找了一座山。这座山我没有来过,可我不能在这个时候跑回柳氏家,除了这儿我没处可去。
小言又变成了一个“大”字,看起来特别像一个人,其实是鹧鸪小篆里的“大”字。它跟上来了,看来有点儿体力不支,蹬蹬蹬蹬的,很是吃力。它已经变成了巴掌大小,先前的那一通威风,似乎耗尽了它所有的气力,此刻它是我的英雄!
追赶我们的人已经看不到影子了。我倒是不担心小言会对他们如何,在绿家,不光是族长,所有成员都有一个“潜规则”,不能杀人,伤可以,绝不能杀。小言身为绿家世代传承的“武器”之一,自然也遵循这一规则。
我在绿家一日如一日的教育下,早已忘记主动伤害一个人是什么滋味了。
“累了吗?”
时隔好几天,我主动开口说第一句。
“大”点了点头。
我嘴角的笑意还挂着,为防止他们看到我的影子,我还是保持逃跑的速度,边气喘的拍拍自己的肩膀,“上来!”
“大”顿了顿,然后小碎步垂着“头”朝我走来。我见它追不上,这才停下来。它龟速从我鞋子上爬到我肩上,一屁股坐了下来,“头”扭向我脸颊,似乎在观察我的神情。它好像忐忑不安,我歪头一笑,“干得漂亮!”小言刷地举起“双手”,完全放松了下来,两腿不断打晃,看起来悠闲快活极了。
是啊,小言爆发,确实把我吓了一跳,没想到它还有这本事。不过……我没打算告诉小言,它这一手露的,我完全可以预料到接下来的日子,更加不会太平了。和柳氏的奴役不是一个性质,这次牵扯到的是怪力乱神的大事。而且目击者还是铜雀镇的地头蛇,县令家公子哥,那个擦粉洒香水的变态男人。
要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