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渐沉,晚霞如缎,云烟墨染,松柏静隐。秋末冬初的风寒凉刺骨,尤其在半山腰上,好像能深入骨髓,连人的牙齿都发冰凉。二牛和我均着一件薄衣,我露在外头的手腕脚腕渐渐冻乌紫了。
我们还是幸运的,我在那间破屋里找到了打火石,外头又有发霉的轻便木柴。我利用资源升起了一堆火,二牛挺懂事的,见我没丢下他就没怎么哭过,还主动帮我搬柴禾。
火光渐渐产生高温,气流烘暖着一个小空间。我们下午吃的寒莓早就消化掉了,可为了安全起见,只能饿着。那个叫小灰的毛驴,瘫软在地上,半死不活,它又恢复我第一次在杏花村看见它时的冷漠与麻木。他看起来很老了,起码有二十岁,这在毛驴界就是元老级的。它虽救了二牛几次,带他一路逃亡,可我也没看出它的眼神对二牛有什么依恋,与其说它有灵性,不如说它像一台机器,发条生锈,只在苟延残喘着。它除了偶尔打个喷嚏外,旁的时刻格外安静,把我和二牛彻底忽略。它看着某个方向,不知道是不是我出现了幻觉,我竟看见它哭了,它甚至流了泪。
它突然低下头,伸出自己的左前蹄,凑到它自己的驴眼睛前,死死盯着,眼泪越发汹涌了。
我震撼。
目不转睛拍了拍没事就喜欢抱我一条胳膊倚在我身上汲取母爱的二牛,“二牛,你家这毛驴……是不是哭了?”
二牛睁着不谙世事的大眼珠子,童声童气的回答我,“不会吧,小灰好久不哭了呢!”
他也很好奇,伸长脖子去看。事实上,从我俩这个角度,只看得见它的一侧毛驴脸。火光映衬下,几滴晶亮的水珠一串串滚落,落地上滚成泥珠。
“真的欸!阿婆说过,小灰出生后就爱哭,那时候一哭就是三天三夜,可挨了不少打呢!”
这么爱哭?
我以为它从小高冷到大呢。
我探究的看向那毛驴,它瘦的就剩下皮包骨,灰棕色的皮毛黯淡而脏乱,它为什么哭呢?
呜呜的风声宛如山鬼的私语,令人毛骨悚然,又觉冷寂孤厌。
二牛瑟缩着身子害怕极了,非要躲进我怀里。我推了好多次都无效,最后一脸生无可恋,把他抱在膝头。嗅了嗅空气,他几天没洗澡了?有半年了吧……
小娃娃太能折腾,怎么哄都不睡。
“娘,我害怕,我想阿婆了。阿婆在的时候经常给二牛讲故事,娘你也给二牛讲一个吧!”
我忍不住又在心里嘀咕一遍,我不是你娘。
十七岁的娘……
想想都绝望。
“你想听什么故事?”
“我……我不要听那些小鬼的故事了,阿婆喜欢拿它吓我,说我晚上不好好睡觉,就会被它们吃!娘你给二牛讲点别的好吗?”
我晃了晃手,小言像是期盼已久,终于被放出来了,变成“大大摇大摆的跳下来。我一把把它按趴下,“别乱动,静态就好。”
小言不满的在我的指头下扭了扭,才老实下来。
“书接上回,朽涂山的故事。”这个传记我还没看完,一直惦记着。
二牛又问我在说什么,我说,“我给你讲个朽涂山的故事吧。”
二牛开心的拍手,“好呀好呀,听名字就不可怕!”
我清清嗓子,搬起我所知甚少的说书人的架势,“话说,有一座山,名曰朽涂之山。”
“娘,朽涂山在哪儿呀?”
二牛打断我。
“在荼儒国”。
“那荼儒国——”。
“等会儿,听我慢慢讲,你别说话。”
“哦”二牛乖巧的眨巴眼睛,我觉得小人儿都要失宠了,这小娃娃有时候也忒可爱了!
我想了想,从地上拿一根木柴画了一副放大的朽涂山地形图。想到二牛不认字,我就用各种象形符号代替植被、动物、地形等标志。
二牛看的入迷。
“话说,有一座山,名曰朽涂之山。朽涂山乃荼儒国八山之一。荼儒国位于大陆东北隅,有八山一水一分田之称。这里山地丘陵众多,居者好种茶,其中以朽涂山最为名胜。朽涂山高千丈余,居住者皆几姓,茶黍为食。与其他七山和平原居民不同,不好竹木,喜居丘陵。寻一个宽度足够的一层缓坡分二层、三层挖地洞,在洞口开门窗、栽果树、通烛火,日夜常明。门口种满四季常开的花草,也围木栅栏。住处被灌木绿植包围,鸟语花香。他们日出而作,到了夜里山民拿一盏灯笼去其他山坡四处拜访。朽涂山山民好客,也好做客,以鲜花为礼,不识文字,凡事绘画表述,图形类似古代象形字。小儿喜好茶苏,一种用茶叶、果汁和香料调制而成的饮品,大人则喝茶酒。朽涂山的男女老少皆会采茶、选茶、炒茶、泡茶,朽涂山还有一个非常有名的娱乐项目,大人小孩儿都爱玩儿。”
“什么好玩儿的?”二牛兴奋的问。
我两腿先示范一遍,“哒哒哒”。
“我在踩什么?”
“踩地!”
“不对。”
“踩石头!”
“不对,再猜。”
还不困吗?
“踩……蚂蚁!”
不得不说,他视力挺好,我都没注意我脚下突然多了个蚂蚁亡魂。
“踩高跷。”
或许是我学的不太像。
“哇!朽涂山的山民都是杂耍伎人啊,他们好厉害!”二牛双拳抵下巴,一脸崇拜。
“是啊,而且有一点还要说,他们最高和你差不多高,老人也这么高。”
二牛对这没什么想法,“娘,那个,那个茶苏,它好喝吗?”他舔了舔干涩的嘴唇问,我还清楚的听到了他咽口水的声音。
“我也没喝过,你想喝?”
“嗯!”二牛犹豫了一下,才点头。“我就想尝一口。”
我顿了顿,摸摸他的头,“如果有机会的话,我就带你去喝。”
我心里觉得这必定是一个空话。
只是世事无常,后来证明我这想法还是为时过早。
“太好了!娘你真好!”
还行吧。
“娘,我还要听!”
“朽涂山山民时常开茶宴、茶会,有一种非常有趣的品茶方式……”
……
我和二牛在这里一住就是两天,白天是她帮我找吃的,然后我们再去。我还挖到一些山萝卜专门给小灰吃,我总觉得它活不长了
两天来在我们的共同努力下还找到了山枣和鸟蛋充饥。运气好还碰到了一只野鸡,二牛馋坏了。我用一些采集的或辛辣或甘甜的草汁混合的调料,塞进它的肚皮里,才上火烤,味道竟然还不错,二牛吃的很香。
望着远处的望乡峰,一个念头一直在脑中萦绕。
望乡峰,从不单指一座山头,而是横亘在鹧鸪与不周之间的一道巨大屏障,指那些连绵起伏的山峦们。铜雀镇就在这个边界上。那里没有所谓的城门守兵,要是我能越过那座山……可它从未被开采过。山体陡峭嶙峋,悬崖峭立,我徒手爬山……预料到摔得粉身碎骨的下场,但……要试试吗?如果是爷爷的话,他会很好办,可问题爷爷不在,还是继续等待黑子的朋友?
这是个生死攸关的时机,要是没有万三通和赵宝渊他们,我肯定不着急。可偏偏所有事情都搅在一块儿去了,要我怎么选择?
我蹲下身用竹筒打了一筒水,咕噜噜喝了个痛快才又打了一筒。
二牛乖巧的用叶片分好了两摊山枣和水煮鸟蛋等我过去,他自己忍住没先吃。看看,这么一个可爱的孩子,我能抛下他自己爬望乡峰吗?但是带他更不可能。
我把盖子掀开,将盛满清泉水的竹筒递给二牛。
那就再等十天半个月的,等户籍文书到手,顺便陪陪这个小娃娃。看见他就像看到小时候的我。我拍打着衣服上的干草叶,又把火星子扑灭了才罢休。
方小海前天看见我被人抓了,他会告诉黑子吗?也不知道山下现在是什么情况。
我考虑了一会儿告诉二牛要去解手,两天来我给了他足够的安全感,他不再随随便便就草木皆兵。我绕到破屋后面,敲地面叫她出来。
小人儿照旧先蹦跳两下抖落身上泥土,她的头发被草丛扯的散开了,长至腰际,我左右瞅了瞅,拔下一根草搓软了,让她背过身去,给她扎好,“去镇上看看,小心别被人发现了。”
她双手乖乖垂在两侧点头,然后遁地消失。
我闭眼,再睁开,入目就是一片黑暗。黝深的地底,不渗明光,她到了十字街头才小小冒出一个头尖来。眼睛在地上,嘴巴在地下,她聪明的举着一个蜗牛顶在头上,一旦有被人瞄到的嫌疑,就迅速钻地。
在那堵专门张贴官府告示的刘二家胡饼店的后墙壁上,竟并排贴着我和二牛的抓捕公文。巧的是柳氏和袁关娘正一脸风尘仆仆的坐牛车赶来,袁关娘的脸蛋红彤彤的像太阳,几天不见,她的腮帮子明显圆润了很多,看来在舅舅家没少吃肉。
柳氏还是那个刻薄脸,一字粗眉从不修剪,尖耳猴腮,看起来心情竟格外郁郁。
那头黄牛闷不吭声,走走停停,它一停下柳氏就抽它,路过我的画像时,她们正听到百姓们的议论。
“这不是那个风音巷里的小奴吗?她上次还在我家买菜来着,怎么就成通缉犯了呢?”
柳氏的眼珠子突突转过去,活像生锈了一般。她耸着眼皮阴阴的看过去,一见果真是我,眼皮滑稽的往上提了提,袁关娘吃惊的从牛车上站起来,快速眨眼认那些字。
“小奴是寡妇?!还是杀了自家丈夫的寡妇?!可她不是神明——”袁关娘及时捂住自己的嘴巴,不然她大概会被柳氏当成中邪了。
柳氏看着女儿。
“这个杀千刀的女人,自己偷情败坏了名节,还害死丈夫,丢下寡母孤儿不理,好狠的心啊!”。
“啊呸!若我要碰见她,一定骂她个狗血淋头!”
……
柳氏都傻眼了,她在百姓们对我的漫骂声中,略有点心虚地赶牛车离开,有一种落荒而逃的嫌疑。直到出了十字街,她才吸了一空冷气,咬牙切齿的骂出来——
“那老贱人竟敢诓骗我!我说怎么那么便宜,原来是个……”
我不想再听下去,实在太难以入耳,直接捂住了耳朵。
袁关娘将信将疑。
“小奴她……不会吧,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柳氏一瞪眼,她立马住嘴缩肩。
“看我回去不打死她!”
“娘,不如举报吧,举报了可有不少赏钱呢”
“哼,先打个半死再抬过去,县太爷一高兴就会给更多的赏钱。没听那些人说,那个有钱的万老爷都出门了呢,死的可是他的好兄弟。”
“娘,就是那个和赵公子走的很近的万老爷吗?”
柳氏没搭理她,走神的看着前路,似乎正在心里琢磨,回家要如何如何修理我的事。
比起这个,她们竟不怕我是真的死而复生吗?
很快我就明白了原因。
斜对面一个人牙子偷得半生闲的靠在一个灯柱边嗑瓜子,上下牙一嗑一个完整的瓜子仁儿就出来了,她“唾”地一口吐了一地瓜子壳,翘着兰花指凉凉的说,“呸!尽个胡说八道!那小奴别人看不出,老娘还看不出吗?那就一没**的黄毛丫头!还什么寡妇又儿子的,尽他眼瘸的说胡话!”
卖糖炒栗子的一听来了兴趣,扬起谄媚的嘴脸,“欸!胡大娘,快说说怎么回事?那小奴真是被冤的?”
胡大娘转头,先上上下下扫了他一遍,丝毫没有搭腔的打算,十分傲慢不屑的扭着腰离开了。
“啊呸!都是讨饭吃的玩意儿,谁还嫌弃谁呢!”那人在她转身走远后才一脸不忿的啐了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