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羊经立刻放下大刀起身,警惕的看向洞口,一个黑色的影子正在缓步走来,手里拿张纸。
“是你?”我意外极了。
“是你?”黑子也意外。
“你……回来了?”他停下脚步,视线从那张纸上完全移开,吃惊的看着我。
我张了张嘴,却不知道从哪儿开始说起。
黑子却已皱起了眉头。
我发现,他改变巨大。
不单是穿着打扮,他整个人的气质也仿佛经过一番洗涮。这种变化说不上好,也说不得坏。
他戴着幞头,穿一袭好料白衣,腰带上也多了一个玉环作饰,看起来不是价值连城的上好羊脂玉,却也属于昂贵的一种。黑色“y”型衣襟里还穿一层雪白色里衣。颜色洁净,一如他平日的习惯作风。都说人靠衣装,他这身打扮丝毫看不出他是铜雀镇那个时常上山砍柴火帮人写信的穷酸少年。气质如华似谷中幽兰,可也有世俗的味道。他眉眼深邃,没了平日里的如水温暖,但也不会给人冷傲距离感。说不清楚。
我的声音沾染上夜里的寒气与僵硬。
“你怎么在这儿?”
“你怎么在这儿?”
我们又异口同声的问。
黑子盯着我看了一会儿,才伸手把那张纸拿出来,“有几个字我忘记了,来洞里查找。”
“……唔。”
我扭头,手里不自觉的拔了一棵药草揪成了段儿,我不知为何心里有点恐慌,这恐慌不是害怕而是来自黑子身上的陌生。
洞口有风,火堆烧的啪啦响,空气里一股客气疏离的气氛随火的热度蔓延。
黑子拢袖看着我说,“你不该回来,这里要打仗了。”
他语气淡淡。
就像他上次给我写的信一样。
我是觉得有点突兀,但细思之下,莫不是……小满女士的事,暴露了?
“听说你家最近发生了一些事……”
黑子敛眸,向旁走了一步,就着火光开始找字。边平静的回答,“已经过去了。”
我抿了抿嘴唇,不再说话。
他冷淡的让人有点窝火。
吴羊经也难得沉默,玩味的目光在我和黑子身上打量。二牛也小心翼翼的喘气,一个个都是怎么了?
我回到自己事先铺好的一块地上背身躺下,闭眼,二牛也过来。
不一会儿,我听到脚步声。‘
两重。
也许是山洞的回响。
不等我细究,黑子的说话声传来,“你得离开。”
我扭头,“我知道。只不过镇门把守森严,他们不放我们走,我也没办法。等过一段——”
“我可以帮你。”他打断我,“我和马将军说,他会让人放行,你明天就走吧,越早越好。”
我干脆坐起来,微微歪头食指搭在鼻尖上停顿片刻又放下用手撑住地面起身,重新坐在火堆旁烤手,盯着火红色焰火,“我想什么时候走,就什么时候走,我现在还不想走。”
“为何?”
“不为什么。”
他静立一会儿,负手背过身朝洞口走去,经过我身边时停下一瞬,“我继母和袁有才的事,你早就知道对吗?”这句话把我的淡定戳破,像一根针扎破气球,气球迅速瘪下。
我心虚的别开头,手抓着二牛的熊猫眼无意识挠他的头。
“这个……你怎么知道的?”
黑子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又问,“你还帮他们隐瞒,甚至包庇。对吗?”
他质问的语气冷漠而陌生。
我蹭地站起来,拿着一根树枝直指向他,“你——”我复又改口,垂手说,“没错,我是这样做过。不过我不觉得自己这样做有什么大不了的。他们俩早就暗度陈仓了。你弟弟小宝——”
“住口!”
他喝了一声。
我瞪大眼睛,他吼我?
如此凛若冰霜,还是我认识的那个少年吗?
“哈!”吴羊经提着自己的衣角擦刀,瞥过来一眼,似笑非笑,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架子。
我眯眼瞪了他一会儿,他装看不见。我颇郁闷的吹了吹自己的刘海儿,旋身再次坐下,“行,既然你让我闭嘴,那在此之前我再说最后一句话。我承认你继母的事儿我有错,我道歉。现在的我们貌似已经不是一路人了,日后还是大路朝天各走半边吧。至于我走不走,何时走,就不劳你费心了,二牛?”
“娘……”
“过来睡。”
“哦。”
黑子倏地转过身。“不行!你必须走!”
我气笑,“走?我又能走到哪儿去?逃出鹧鸪吗?怎么逃?插翅飞走吗?”我可以确定,短时间内我不可能离开鹧鸪,战事随时会爆发。
黑子五官紧紧绷着,不为所动,“那也总比这儿安全,你能走多远就走多远。”
他怎么变得那么霸道?我启唇就要反击,洞外来人了。
“先生!马将军找您有事相商,还请先生速速与我回营!”
黑子收回视线,“我知道了。”他又转过来对我说,“明日你定要离开,我会派人送你们走的。”黑子看向吴羊经,严肃的审视一眼方问,“这位壮士是——”
“在下吴羊经,是八字的大哥。”吴羊经吊儿郎当的拱拱手说。
我没反驳。
“我说丫头,你抛弃谢元春那小子非要来找的人,就是这个小子?”
他目光肆无忌惮故意看黑子的腿,“也不怎么样嘛!不就是个小白脸儿?还是个小瘸子。”
“吴大哥!莫要胡说!”我忙制止。眼看着黑子脸色瞬间苍白,我不知道下一句他还会冒出什么话来。万一黑子发怒他就完蛋了,洞外都是他带来的人呢。
“那你喜欢的人到底是哪个?是这小子吗?”
“怎么可能!”我即刻否认,吴羊经真是越扯越没边了。
“哈!既然你不喜欢他,那喜欢的人定是谢元春那小子了。”
他一口一个小子。
我扶额,无话可说。
黑子最后面无表情的走了。
走前说,“夫子那座宅子你们可以去住,他留给了我,我没住过,一直闲置着。山洞阴冷,你们可去那里过夜。次日一早,会有人带你们出镇门。”他走了几步又停,踌躇几次,唤我名字,“八字,你我朋友一场,能知道你的真名吗?”。
他背对着我问道。
我沉吟一下,“日后也是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八字是也。”
我似乎听到他低笑了一声,浮现在我脑海里的却依旧是昔日那个温润少年。一直到他的背影远去,我的思绪还沉浸在那个初雪夜里,我们带着二牛在一对老夫妻的摊子上喝鸭蛋豆豉汤的回忆中。
“喂,丫头,在想什么?”
“雪。”
“雪在外面呢。”
“又下雪了?”我回神。
“是啊。”吴羊经无语的说,“你那朋友来时靴子上沾了雪,不过——”他奇怪的笑着,继续道:“他留下了一把伞。”
“你那个朋友说有地方住,你不去吗?”吴羊经也躺下,问道。
“不去。睡哪儿都一样,洞里点着火呢,也不冷,你想去?”
“我?我才不想。睡哪儿都一样,点着火呢,也不冷。我什么地方都能睡,我才不讲究,外面还下着雪,何必折腾。”
我鼻音嗯了一声,二牛已打起了鼾。不过须臾,我也沉沉睡去。
……
黑子派来两个士兵打扮的人,我们一出去就见他们门神一般守在洞口。
想想也没什么可拗的,我和吴羊经相商,也算是为了二牛,决定离开。
都知道要打仗了,可铜雀镇的人没有经历过战争,那些伏尸百万、血流成河、残肢断臂之类的惨状似乎离他们还很遥远。虽惶惶却依然过着日复一日的平淡日子,哪怕官兵守着镇门不让离开他们也不愤怼,因为出去了也没地方安身。
一棵魁梧的古树,枝条冒着嫩绿新芽,树下摆着石刻的棋盘,我竟然看到有一个老人和一个中年在专注下棋。身后还有两个老人观棋。树下还有咯咯笑的孩童,故意扮作下人模样给他们端茶倒水按摩。这一幕被孩童的母亲看到,气得骂了句,将他们揪着耳朵拎回家去。下棋人见状微微一笑,如山泉清风。
我被感染,也不担忧什么战争了。
他们好像不甚在意江边敌船,即使许多渔夫因此无法下水。不过我又清醒了点,老人与操心生计的年轻人还是不同的,人只为活路和利益争取并挥洒悲欢,亘古不变。
春风料峭,自山顶拂来,掠过天边候鸟飞禽,地上一只蚂蚁也参与大地回春,队队扛着一块儿炸成金黄色的面食忙碌。
我正被大家的各行其事而感动和感怀。
突然间。
周围一切的人和景都开始晃荡!脚下一阵动颤让人站不稳。一时间鸡犬相闻,猪牛羊鸟叫个不停,各种声音纷至沓来。下棋的石盘裂了,古树发出绝望的哀鸣。孩子们撒腿跑的极快,跑到妇人的前头。霎时雷电凶猛如兽,宛如在大地深处震开,轰隆隆巨响,那气浪仿若把人轰远。飞禽走兽呜咽惊恐,男女老少从摇摇欲坠的房子里跑出来,到处在求老天爷等各路神仙保佑,唯独没有土地神,而他们求了土地神也无用。不过,这个时期的土地神在哪儿呢?从未见他露面。
大地裂开了一条缝。
从很远到很远,无论如何都望不到边。地动山摇间,望乡峰向下不断陷落,直至高山成为平原丘陵,裂缝深有千丈余,且还在不断加宽。
我和无氧就刚有功夫把目光投入到各自脚下,才发现为时已晚。
他被推到了地缝那头,我在靠望乡峰的这头。
本以为这是结束,可一切还只是开始,失落的大地板块儿被随意移动,望乡峰处断崖之间有千军万马黑压压一片海潮般涌出。士兵吹着号角,九农国进犯。
裂缝有合上的迹象,好似有人精准控制着。吴羊经站在裂缝边缘处,一时忘记了大地不规则的晃荡会让人一头栽进裂缝里。大军压境,气势磅礴却更让人措手不及。四周百姓傻眼儿,呜呼声、啼哭声不绝于耳。
“吴大哥!坚持住!”
吴羊经试图跳到我这边的时候,不小心差点儿被地底吞噬。
我死盯着那条正不断合上的裂缝,吴羊经大手扣住地面,青筋暴起,咬牙叱喝为自己打气。九农国的士兵身披铠甲,人人拿一个十字弓弩,骑着骏马,训练有素的朝着我们的方向杀来。我咬紧牙关,当两片大陆之间的距离缩短到四尺时我立刻跳了过去。
身后已出现箭矢的破空声,和扎进人皮肉里的闷响声。
“吴大哥!快把手给我!”
黑子派来的两人,都已经掉进了那条地缝里了。
我喊人帮忙,一个人拽着吴羊经的手腕往上提,我们两个用了吃奶的劲儿也没能撼动吴大哥的身体。他还攥着那至少也有五斤重的大刀不肯松手。
“吴大哥!都什么时候了,就别管那把刀了!”
“不行!刀在人在,刀亡人亡!”
“吴大哥!”
“呜呜,师傅!”二牛在那头吓哭了,他腿太短,跳不过来,我让二牛再退后,千万别过来。
“放心好了!看我的,我能上去!你这丫头先闪开。”吴羊经一发力就满脸狰狞。他大叫一声,竟把那把大刀猛地抬起,硬生生扎进地表。他满脸汗水,意图借大刀爬上来,我见状立刻帮手,地面不断颤动,这一次不再是大地的缘故,而是千军万马过境的压制。他们愈来愈近。箭阵过后,他们便用红缨长枪虐杀百姓。与此同时后方箭阵再次出动,我亲眼看着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倒在血泊中,宛如噩梦。
吴羊经就差一点儿,差一点儿就上来了,可一支箭当即穿透了他的胸膛!他蓦地瞪圆了眼珠,张口吐出一大口鲜血,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掰开了我的手,身子再无力支撑,一路下坠。
与此同时,地表缓缓合上。
二牛在那边哭着喊他。
我呆呆看着自己带血的手心,那个帮忙的人安慰了我两句就飞快的跑开了。手心里的血是吴大哥的,他的指甲都因过于用力翻起来了。他是个硬汉子,吭都不吭一声。然而一切发生的太快。
“小心!”
一支羽箭直朝二牛射去,我回神去拉他,自己那只血手直接被箭矢射穿。钻心的痛一瞬间冲进我的天灵盖,身体在一瞬间生起了密密麻麻的冷汗。我忍不住疼出眼泪来。
我倒在地上,只片刻喘息我便硬下心来,自己动手把箭拔出,然后快速撕破衣裙缠住伤口,就拉着二牛跟随百姓们一同奔逃。我专门挑树类的遮蔽点来设计路线。
我护着二牛,自己背后又中了一箭。
我不知道最后我带二牛跑了多远,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因失血过多、体力衰竭昏过去的。
我该再撑一段时间。
……。
死亡的气息唤醒了我的大脑,锋芒掠过我的眼皮。当我睁眼,一把匕首与我只有咫尺之遥。
“慢着!”
我能感应到刀刃割破了我的皮肤和脖颈的痛感,血腥味儿渐渐在空气中蔓延。
说话的是赵宝渊。他身着军甲,阴毒愤怒的看着我,他身边还站着万三通,看着气场比他还强。
“万兄。”
“赵公子请慎言,我母亲只生了我一个儿子,可没有什么兄弟姐妹。”
万三通不给面子的说,赵宝渊面上浮现一丝屈辱。他又忍住了改口说,“万老爷,这样杀了她就太便宜她了,不如把她交给我,我保证会让她生不如死!”
“呦呵,赵公子也与这妖女有什么仇怨不成?”
“我与她倒是无冤无仇,怪只怪她自个儿运气不好,和那个瘸子来往密切。那瘸子害的我父亲官位不保,我母亲和我妹妹若不是因为他,也不会出事!他如今成了马将军身边的红人,我没办法出气,就拿这小奴出气也是好的!父亲说过,动武力是下下策,要杀人先诛心才是上等。那瘸子若得知这小奴下场,哈哈哈哈哈!定让他生不如死!”
“那赵公子究竟打算如何处置这妖女?”
赵宝渊冷血一笑,“充军妓。”
……
二牛不见了。
我又一次被戴上镣铐,和几个披头散发的妓女关在一起。
九农国已占领了整个铜雀镇并周边几个城池,我如今被押解到了汾州城内。
已经是第八天了。
白天随大军赶路,夜里被关在营帐。因战事吃紧,还未有士兵敢在这个关头胡作非为。
我简直无处可逃,没办法可想。
二牛他下落不明,怎么旁敲侧击也打听不到。
我不清楚前线之事,可见士兵身上愈来愈颓靡的士气,也知道一直在吃败仗。何况我们一直蜿蜒着南下。
九农国拥有先进的弓弩术,拥有精良的战马,他们训练有素。而鹧鸪靠南,被山水环绕,尤真宗又重文轻武,整个国家呈现一种散漫的风气。因得天独厚的地理位置,没人想到会走到这一步,陆夫子也想不到吧。
那条地缝,还有望乡峰陷落之事,究竟是谁的手笔呢。
“吃饭了,吃饭了。”
拎饭桶的是个伙头兵,地位卑微,却也是能对我们呼喝的存在,昨日他色胆生起,按捺不住的拉了一个妓女就直接在我们房中寻欢作乐,我被迫听了一夜,即使蒙着耳朵也无济于事。
黑云压城,天阴沉沉,冷仄仄。
我甚至想到了死。
不知道怎样才能出去,我恐惧明天,或者是下一秒。
饭桶里是稀稀拉拉的米汤。像喂牲口一样随便盛在没洗净的碗中放在我们脚边,这就是我们每天的晚饭。
鹧鸪的军队又吃了个败仗。
被迫向南又撤了三百里,舍弃了汾州城。
又过去几天,我担心的事发生了。
夜里孤枕难眠,辗转反侧之时,赵宝渊闯入我们的房中,揪住我的头发扯着走。他不满我到现在也没如他所愿被人糟蹋。便一脸嫌弃又带着施虐的兴奋感的用手擒住我,一手开始扒我的衣服,我恐慌的手脚并用去踢他。
“钥匙呢!”
“你说什么?”他停了一瞬,很快露出了然的神色,他暂时放开我,从腰间解下一串钥匙。军妓里只有我被上了镣铐,是万三通专门给赵宝渊的,就是为了防止我逃跑。他们防我跟防贼一样。
“你的那些帮手呢?怎么没见它们来救你。”赵宝渊看笑话似的问,手高高举着钥匙转圈。
“我有个提议。”他不怀好意的说,“如果你让我高兴了,我就给你打开放你走怎么样?”
我直视他的眼睛。
“可以,但是我要先喝点水。”
他对我的要求感到奇怪,但不觉得我能在这件事上耍什么把戏。
他去给我倒水的当儿我摘下竹筒,喝了一大口,等赵宝渊转过头来的时候我一口喷到他脸上。他一下就晕乎乎的,我顺势抡倒了他,这还不够,又艰难的往他口中灌水,越多越好。最后他终于不省人事了。那是我仅存的最后一点药水,终于没有浪费。
我取了钥匙打开镣铐,踢了他好几脚,还扒了他的兵甲,束起头发扮成士兵开门出去。
幸好是晚上,勉强能蒙混过关。
“哎哎哎!那边那个,干什么的?”
一个士兵叫住我。
我紧张的掐住手心,“我换班。”
“哦,那你盯紧点儿,那帮九农人可能会夜袭,你干脆别睡了,小心点儿!”
“知道知道。”我刻意的说。
原来是虚惊一场。
我本想立刻逃跑,可那人乌鸦嘴,半路我们就遇到夜袭的九农国人。双方实力悬殊,我夹在士兵中间不得不和他们一样拿起长枪杀人。如果我杀不下去,我就被杀了。
然后这一天,我就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