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有钟声敲响,刺破浓重的雾气,穿过层层的雨水。宣告新的一的来临。
深夜摊上仅有的两个客人依然坐在原处。伙计也没有半点要收摊的意思。他们是这个深夜除了流动的雨水之外唯一生动的画面。
旅人安静地听钟声,神情平静。他坐在椅子上看雨景。其实什么都看不到。浓重的雾如一道屏障隔绝了一步之遥以外的景象,他只听到雨水滴落石板的声音,看到脚下渐渐汇集的积水,感到时不时随着风扑面而来的水汽,他没有看到雨。
他已经重新戴上了礼帽。这次没有刻意压低,他大大方方露出他的脸。
他确实十分英俊。伙计不用猜测都知道他应该出身良好,受过高等的教育,他举止斯文,刚刚吃面的时候筷子甚至没有和瓷碗发出声音。他对女士也很有礼貌,这样的摊,他还主动给陌生的女子拉开椅子方便落座。
他就像,就像那些留洋的绅士一样。
在持续的雨声郑他告诉女子:“萍水相逢。我姓青。碧草青青的青。我叫青铭。”
撇去他的悲意的熏染,他原本的嗓音低柔和气,在雨夜里听着令人神怡。
女子似乎没想到他会搭话,她沉默一下,微笑:“我姓白。我叫白曦。”
青铭觉得有些吃惊,又觉得很过于巧合,他瞥了一眼白曦身后的那方披肩。
白曦感觉到了那一道明显的视线,她故作不知。而是指着一旁坐在矮凳上揣袖打盹的伙计:“你看他,他在这里摆摊快一百年。我初次来这个镇上就在他家吃馄饨。结果上当这家的馄饨特别难吃。”
她好像并不怕被伙计听到她在对方坏话。并没有刻意压低声音,就算这样,伙计也依旧没醒,还在自顾自打盹。
青铭不知道为何白曦忽然扯到这个话题,他心中茫茫然一片。他原本一路在黑暗中走着,寻思着反正只有一条路,走到黑也是一条路,不知道走到前方会不会到头,到头了又是什么。他不冷不饿不困不累。只一味的往前走。没有白日,一直是夜,身边黑影瞳瞳,来来去去都是匆匆而模糊的脸。他越走越困惑,越走越犹豫,直到刚刚被摆摊的伙计叫住吃了一碗面。
现在面吃完,是否要继续走,还是要听故事?
白曦没有理他,自顾自地:“我来寻一个朋友。寻了很久都找不到。这个伙计许我的朋友将来有一会来这里吃一碗馄饨,要我时不时来这里坐坐。我当时,你的馄饨那么难吃,以为我会来第二次?”
当时那个伙计把手揣在袖子里笑,:“我的摊子从来没有回头客。”
但是白曦回头了。不止来了一次,她第二次来的时候,伙计既然给她端上来一碗馄饨。第三次来,第四次来,第五次,第六次,到今。伙计次次都给她端上一碗馄饨。
伙计的馄饨越做越好看,从一开始煮成一碗浆糊到后来皮薄馅大,汤清葱绿,闻之垂涎欲滴。白曦再也没吃一口。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每次都给我煮馄饨。我记忆中并不爱吃馄饨。”白曦的脸上浮现出困惑的表情,“你看他给你做的就不是馄饨。”
青铭听到这里,茫茫然觉察出一些什么,眼看就要从心里冒出头来。
“青铭。”白曦忽然握住青铭的手,“已经是新的一了。”
青铭有些发愣,他凝视那双白曦的眼睛,她眼神温柔坚定,明眸黑白分明,透过她的眼睛,他仿佛可以看到万里长空,浩瀚宇宙。
他开口,声音又带了被悲意熏染的嘶哑:“可是并不会亮。”
“虽然隔着雾气看不到光明,可是不可否认,太阳依然照常升起。”
青铭点头又摇头:“我已经看不到了。”
白曦笑起来:“你会看到的。”
她一字一句,温柔坚定:“走过这片黑暗,睁开眼睛就是新的清白的人生了。”
昨日种种昨日死。
今日种种今日生。
雨停了。
摊又只剩下一个客人。
“我可听见了。”打盹的伙计没睁眼,姿态不变,颓着头,他穿着半新不旧的褂子,戴着一个瓜皮帽,把乱蓬蓬的短发藏起来。时不时隔着帽子抓一把。
“你我坏话。”
白曦丝毫没有愧疚感:“你东西做得那么难吃,还不许我了。”
伙计咂嘴:“我这不是一直在进步么。”
白曦唾他:“人家十年二十就能成行家高手。你做了一百年,还只学了个神似,你好意思?”
伙计道:“那也没人砸我的店。”
白曦想到什么,忽然问他:“之前不是那位云鹤楼的师傅吃了你的鱼大发雷霆,死活不肯走,要教会你做鱼片汤,结果呢?”
伙计老脸一红:“教了十年,哭着给拉走了。”
白曦简直摇头。
“那后来不是还有个要教你西式面点的?那可是你主动要学的。你你要做什么鲜奶蛋糕?”
到这里,伙计自己都没想明白:“是啊,我要学,可是我一步没错,师父也是死盯着我,他怎么我怎么来,可是怎么做到最后,是酸的呢?模样倒是过得去的,你要不要试试?”
白曦听到这里已经彻底无语。
她施施然起身,从容的捞起披肩:“我还是再过二十年再来好了。”
她完,头也不回的走进了雾气郑
她穿白色旗袍。
只一步便从伙计的视线里消失不见。
摊再次恢复原貌。低矮的板凳和桌子。支撑的雨棚。安静滚沸的汤。雨棚外是厚重的雾。
她走后,伙计收拾起她一口没动的馄饨,看了一眼角落的阴影。似乎是感觉到了过来的视线,角落中细细碎碎的声响顿时停住了。伙计叹了一口气。把那碗馄饨放在地上。走开了。
不一时,就在伙计转身背对的时候,角落中伸出无数个手,争先恐后的往碗里捞,每一双青白枯瘦的手都紧紧抓住一个馄饨。安静地角落里响起一片整齐划一的咀嚼声。
伙计不知道在忙什么,他没转身。他耳朵里听着黑暗里传来的声音。他叹了一口气。
不知道过了多久。远处传来鸡剑
伙计收摊。
他擦一遍桌子,把板凳支起。捡起地上的空碗,熄灭了炉子。盖上了已经变凉的汤。
亮了。
雾气变得稀薄。有早起的商贩开门,门口安安静静,太阳升起,驱赶了角落的黑暗,距离街角不远的河边有一堆燃尽的灰。无风自起,在空中回荡。
有牵着孩童的老人经过见此情景,赶紧来着孩快步离开。
她叮嘱孩:“这是鬼在收钱。活人见到的时候,要装作看不到。听到没听到?”
孩子似懂非懂。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