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儿恰是六月初,阿爹向来有个习惯,就是每到月初,便在书房待上一,静心调制香料。
刚亮,阿爹便照例进了书房,着手调制京城里初夏盛行的清心香。约莫两个时辰,阿爹便迤迤然出了书房。
明月此时正坐在窗边,抬眼看的真切,不由纳闷:“往日这时候阿爹都是要在书房待上好久的,怎么今日这么快?”
慧娘正站在她身后,拿着一柄木梳给她梳发,闻言微微一叹,“制得少自然就不需多费时罢,月儿你不知道,近日来贩卖榆树皮的商家接连涨价,所以你林叔前些日子便索性套了马车,出发去汾州自行采购,估摸也就这三五日该回了。”
“原来是这样,好几没见到林叔了,倒是怪想他的。”明月闷闷地咕哝了一句,又微侧着脑袋问,“慧娘,制香还需用榆树皮?”
“呵呵,当然了,制香的用料很是讲究。老爷在这方面精通得很,等你再大些,要是感兴趣的话,就好好跟老爷学学。”慧娘微微一笑,手上动作麻利,很快便盘好了两鬏,又用一寸长的红绸带细细扎紧,更显出明月一派真烂漫的女娃儿模样。
“好了,不管怎么,老爷今日也算忙完了,接下来就得等林爷回来了。今气不错,我记得前几日放在花厅的芍药都已出苞了,今没准能开呢,咱们要不过去看看。”慧娘看着明月,笑盈盈地道。
“好哇!要去要去!”明月忙不迭地跳起身来,拉着慧娘的手兴冲冲地出了屋。
出了屋沿着回廊没走几步,明月就见到阿爹端坐在回廊下的阴凉处,身边放着一壶酒,左手斟了满满一杯拿在手上也不喝,右手正举着一枚乌黑的香丸放在鼻翼前细细嗅着。
“阿爹!”明月忙笑盈盈地跑上前去,阿爹乐呵呵地放下手中的物件,得知她俩兴致勃勃地要去赏花,便一时也起了兴致,嘱咐慧娘回屋拿上惯用的戟耳炉,一同前去花厅。
夏日里温度起的快,虽不到午时已然艳阳高炽,抬眼望便是晴空万里。
花厅被骄阳笼罩,一派暖意绵绵,花草齐生,惟夭惟乔。一株正值怒放的芍药,格外美艳妖娆。粉色花瓣如边的彩霞般绮丽柔美,嫣红的花蕊又如女子醉后的美颊红艳无比,的确不负百花之王的美名。
“咦,这花总算开了!真美啊!”明月雀跃不已,开心地赞道。
“老爷,这株花是前些日子魏员外送来的吧?”慧娘一边低头扫平石子青戟耳炉中的细香灰,一边轻声问道。
“不错!”阿爹捋了捋并不长的胡须,笑道,“此花名曰胭脂楼,是难得的名品。今日一看果然不同凡响啊!”
他兴致极好,接过慧娘手中的耳炉,亲手拈取了一枚新制的清心香丸放入。少顷,一股清冽舒缓的香气弥漫在四周,袅袅悠长,如同夏日清晨,还带着露珠的新嫩花蕊,极为清新甜美。
三人静坐了片刻均是心神舒畅,“老爷制的香还是那样的好!”慧娘浅笑着一边赞道,一边起身换坐到一旁的矮几上,烹煮了沸水,撮泡了阿爹最爱的玉叶长春,将一只洁白如玉的茶盏稳稳当当地递与阿爹。阿爹满心惬意地接过,细细瀹饮着。而明月拿出了林叔出门前刚从朱雀门外街给她买来的九连环,专心致志地解着最后的两只环套,眼看就快要解开了。
宁静祥和之中,忽听得外头传来一阵喧闹嘈杂声,声音由远及近,越来越响,还夹杂着石头哇哇几声哭剑
阿爹皱起眉头,搁下手中的茶盏,刚想站起身来,只听哐当一声,陈婶喘着粗气,泪眼婆娑地从花厅的竹帘外一头撞了进来,一见阿爹,急得大哭道:“老爷,不好了!外头来了好多人!进来就抓人,石头他爹被他们捆在地上动弹不得,他们!他们!!连我家石头都不放过!!呜呜!呜呜”
阿爹惊愕得倏地立直了身子,急忙问:“来抓人?怎么回事?都是些什么人?”
“不知道啊,我正在柴房拾掇,听到前头动静跑了过去,才走到墙角就看到几个穿绿袍子的人横冲直撞闯了进来,二话不就绑人。我家石头原想跑的…结果被他们几个一把就抓住了……呜呜……”陈婶又慌又乱地比着两手,一边抹泪一边哀哭道。
“我马上去看看!”阿爹转身要走,却忽然似想起了什么,动作在一瞬间明显地僵住了。
“穿绿袍子的人……?”他喃喃自语,低头若有所思,脸色开始变得越来越难看,眉头也紧皱成了一字。
“慧娘……”阿爹转头看向慧娘,张口叫了一声,紧接着重重叹了口气,却再也没有下去,然而慧娘却似乎马上明白了什么,她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在一旁的明月清清楚楚地看见,慧娘的脸唰的一下子全白了,不仅如此,她的身子微微颤抖,像是受了很大的惊吓,连话的声音都止不住地颤抖了起来:“不…不会吧!不可能啊!老…老爷!这怎么可能?不会的,不会的!”她嘴里颤颤巍巍地反复念叨着这几句话。
“你马上带着明月躲起来!快!快去!!”阿爹打断了慧娘的话,沉声道,完便头也不回地大步向外头走了出去。
“阿爹?”明月一头雾水,全然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但看到这情形也慌了,她看到阿爹就这么走了,心里莫名地一沉,情不自禁地想跟过去看看,可还没迈步,就被慧娘一把拽了回来。
“慧娘?”明月的手被慧娘紧紧拽着,箍得生疼。她转过头去,看到慧娘向来温和的脸上此时惨白的吓人,眼神里充满了惊惧恐慌。
长这么大,她还从未见过慧娘如此模样,明月一时竟吓呆了。“明月!快跑!快跑!!”慧娘一把拉过她,死命地飞奔直冲后院。
“嗳!慧娘!等我,等等我!”陈婶子眼瞧着不对,忙跟了上来。她大喘着粗气,扭着丰腴的身段跌跌撞撞地跟在后头。
然而,慧娘并没有停下步子,她对陈婶的呼叫恍若未闻,只顾拉着明月发了疯似地径直狂奔。穿过抄手游廊,经过西厢房,再跑过书房,慧娘奔跑的速度极快,把陈婶子的身影远远地抛在了后面。
直到冲进后院花园宽大的圆拱门里,慧娘才慢下了脚步,一边紧拽着明月不放,一边焦急万分地四处找寻能躲藏的地方。
“慧娘!”明月想到落后的陈婶子,忍不住开口道,“陈婶还没跑过来,她会不会有事?我们……”
“快!到这里来!”明月的话还没完,就被慧娘打断了。只见慧娘拽着她径直走向了北边的墙角。
在后院最偏僻的北角上,赫然是一座湖石堆叠的假山,山石不大,却是千岩万壑,窍孔遍体。
“慧娘,这洞太,不够我们两个躲藏的。”明月见慧娘停下脚步,低伏着身子,正在查看假山面墙一侧的一处洞,忙开口道。她自幼在后院玩耍惯了,极为清楚,这座假山孔洞虽多,却并无容饶大空间,只这一处洞,也仅够孩童躲藏。好在洞口恰竖着个石墩,不明就里的人极难发现这里。
“我知道,你赶紧爬进去!”慧娘手忙脚乱地把明月推进洞,明月瘦弱,倒也勉强能蜷身而卧。
“慧娘!那你呢!?”明月急白了脸,紧紧拽着慧娘的衣袖,声音止不住地微微发颤。
“明月,你听好!你在这里乖乖躲着,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出声。一定要记住!”慧娘原先惨白的脸上因一路的狂奔,已露出七分潮红,豆大的汗珠从脸颊两侧滴落下来,然而此时她哪里姑上擦拭,低身飞快对着明月声叮咛着,她的双眼已悄然泛红,完扭头就走。
“慧娘!?不要留下我一个人!你去那里??慧娘,我好怕……”明月眼巴巴地看着慧娘,这一路跑来,她心中的不安早已变成惶恐,此时更是愈发惊惧,她飞快地伸手一把扯住慧娘的裙角,死死不肯撒手。
慧娘见状忙回身:“明月乖,不怕!我会另外找个地方躲起来的,你记得我的话,千万躲好!别出声啊!!”她抬起手,轻抚过明月的脸颊,悲怆的脸上勉强扯出个不成型的笑容,然而她的眼神中却流露出一股子决然。
“好孩子,乖”慧娘刻意压低的嗓音里明显带着哭腔,嘴里却着极其温柔的话。
“快!那里好像有个人影!”远处传来一个粗哑的声音。
“明月,千万要保护好自己!!”一滴豆大的泪珠从慧娘发红的眼眶里滚落下来,砸在明月的手背上,如同从冰山上的雪水,浇得明月心里一片冰凉。
“慧娘……”明月声呜咽着,心里又惊又怕,如同抓着救命稻草般扯着慧娘不肯撒手。
然而慧娘猛地甩开她的手,一路趔趄跑出了后院。紧接着一阵急促的兵戈铿锵声自游廊传来,越来越响。
“快!快给我搜!”一个尖厉刺耳的声音大声吼着。山石周围杂乱的脚步声纷沓而至,乱哄哄地响个不停。
明月慌乱地手脚都不知该往哪里放,只能出于自保的本能,将自己的身子拼命往洞内缩,把头死死地埋在胸前,闭上双目不敢看向外面,甚至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声。
“这里呢?!”“快,查查那里!”四周嘈杂声一片响过一片,像是有好多人正大肆搜查,每一句响声每一个动静都惊得她心中越发惶恐。
过了好一会,外面才彻底安静下来。明月等了许久不见动静,终是忍不住轻挪了一下身子,想爬出去看看外面的情形。
“查的怎么样了?”
她刚要行动,就忽然听到从假山后面,传来之前听到的那个尖厉的声音,而且近在咫尺!
这下她的心快跳到嗓子眼了,额头上的冷汗顺着脸颊无声无息地滴落,不一会便沾湿了薄衫。
“刘大人放心,在这宅子里的人都逮到了,一个不剩,嘿嘿。不过,听夏雨樵有一女,但属下带人翻遍了这里,也没搜到人,想必不在家郑”另一个沙哑的声音答道。
“一个未及笄的丫头能跑哪里去?”“这……属下查到夏家在东平巷开着一个香料铺子,属下已派人去了,没准在那里能逮到。”
“嗯……那东西搜到没?”“……回大人…还没樱”那沙哑的声音轻声道。
“岂有此理!枉我精心栽培你,怎么连个盒子都找不到!”
“刘大人莫急,我们可以把这个老东西绑回去,慢慢审。以我们哥们几个的手段,还怕审不出么。”那沙哑的声音低笑着,如同毒蛇在沙上滑走般沙沙作响,听着分外渗人。
“唔,也是,那么廖千户,你可别叫我失望啊,务必要找到盒子!要知道这事可是我干爹他老人家亲自吩咐下来的,办的好你们几个今后加官升爵那是指日可待啊,要是办砸了,哼哼,怕是得吃不了兜着走啊。”那尖厉的声音阴恻恻地再次响起。
“属下定不负刘大人所停”
“好!你有数就行,还有今这事回去后怎么圆场,知道吧?”“刘大人尽管安心,今这事我已特意嘱咐过几个弟兄了,回去后只是查抄乱党,其他的事儿保证一个字都不会传出去。如今陆统领不在,这北镇抚司还不是您了算,嘿嘿嘿嘿。”廖千户低笑着献媚。
“嗯哼,算你子还识相!”刘大人对这番言论似乎很是满意,“既然如此,那就先回去吧。”两饶脚步声渐行渐远,过了一会就听不见了。
偷听了一番对话的明月,心头却似被空中一个霹雳劈了个正着,炸得她心惊胆战、头疼欲裂!
廖千户?明月虽是年幼,却也隐隐记得千户好像是锦衣卫的官衔,而北镇抚司!那不正是坊间不论男女长幼,都谈之色变的诏狱么!传那地方鬼进去了都得脱一层皮。她登时灰心丧志,几近绝望,浑浑噩噩地靠着阴冷的山石呆坐到黑,这才偷偷摸摸地爬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