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一路心烦意乱,脚下不辨方向,只是下意识地向前走着,浑浑沌沌的也不知走了多久,忽地一个身影从旁横出,一下子就拦在了她身前。
“明月?你是夏老爷家的明月?”一个略尖的嗓音充满了诧异。
闻言,明月浑身顿时一震,她慌乱地抬起头,这才惊觉自己在不知不觉中,竟然已经走到了东平巷口,离自家的有几步之遥。
立在眼前的,是一位身着紫色暗花窄袖褙子的大娘,她正满腹狐疑地上下打量着明月,一对挑眉细目单凤眼,半腮桃红满面春,真是徐娘半老,风韵犹存。明月认得,她正是掌柜秦老爹的娘子柳氏。
要这位柳大娘,方圆十里之内,可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三十出头的年纪,仍生得细皮嫩肉,削肩细腰,敦有几分姿色。她本是正阳门外柳屠家的女儿,先头许过一户人家。谁料有不测风云,还未成亲,那男子便失足落水死了。后又嫁了坊里做染布生意的郑家次子,不料也是不如人意,婚后不到两月,郑家那位竟患急症走了。自此,柳氏便背上了克夫的名头,迟迟未能再嫁。而她凭着几分姿色行事颇为轻浮,身边狂蜂利只多不少,大伙都唤她“柳墙花”,直过了二八年华,柳氏才改嫁了年纪都可以当她父亲的秦老爹。
不出两年,秦老爹老来得子,虽然外面人私底下都在议论纷纷,甚至有好事者这孩子毕竟就是他亲生的,但秦老爹却极为疼爱这儿,早早请了算命先生取了名,大名唤作秦子苏,名柱子,如今十三四岁的年纪,在东安门外的启轩学堂里念书。
秦老爹在京城里的大药铺德承堂做了好些年的掌柜,年过花甲本是打算颐养年的,林叔特意将他请了来,帮衬香料铺的生意。往年,逢年过节摆家宴的时候,阿爹都会宴请秦老爹一家,所以明月跟柱子也有些熟络。
要起秦老爹,是个阿爹也赞不绝口的生意人才,八面玲珑,精通账目。有他在,香铺的生意一直四平八稳、顺风顺水。连仅见了几次面的慧娘都夸秦老爹能言会道,娓娓而谈之间便使人如沐春风。
只是,慧娘也曾私底下跟明月叹道,秦老爹这么大年纪还娶个风流的娘子,真是很让人无语。有一次她甚至恨恨地,这位柳大娘动不动就卖弄风骚,恨不得四处招蜂引蝶!也不避人耳目,真是太轻浮了!
其实明月也挺能理解慧娘为何那么讨厌柳大娘。办家宴的时候,她可不止一次见过柳大娘背着秦老爹给林叔抛媚眼。只是林叔坐怀不乱,别正视了,连一个眼神都欠奉陪,自始至终就当没看到。
如今这位人尽皆知的柳大娘正不依不饶地堵在明月的眼前,两手交叉抱在胸前,嘟着嘴抱怨着:“嗳哟,月丫头啊,我在跟你话呢,你发什么呆啊。”言语间颇有些不满。
明月恍惚中回过神来,忙道:“柳…柳大娘早。”
“哎呦,这时辰可不就是很早么,你姑娘怎么一个人上这来了?”
“你家里人呢?怎么没人陪着你啊?”
“你家的香料铺子这是咋了?怎么被封了啊?”柳大娘的问题如连珠炮似地一连串下来都不带停的。
“啊?封了?”明月急忙望向自家铺子,果然,只见自家铺子的两扇木门被手腕粗的铁链紧紧锁着,门上同样贴着封条,落在眼里分外刺目。
柳大娘仍在一旁喋喋不休地继续唠叨:“怎么?你还不知道啊!?我家老头子昨儿整晚上都没回来,我还以为这是混到哪里去灌黄汤了呢,可今儿我过来听周围的街坊,他昨儿午后就是从你家铺子被几个官兵带走了,对了,还有那个傻乎乎的阿辰。不过呢,旁饶事我是不管的,可是我家那位至今连个音信都没有,虽然年纪是大了,不过人可是老实巴交大半辈子了,一不违法二不犯罪的,这到底是出了啥事啊?不会是你们家犯了啥事连累我家了吧?对了,你爹呢?你爹去哪里了?我要找你爹要个法!”
“啊!?我…我阿爹…”明月张了张嘴,不知该什么好,她被柳大娘这一番盖头盖脑的言语得完全不知所措,她又是紧张又是无助地反复搓着手,嘴里不由得声地嘟囔:“秦老爹…秦老爹也被他们抓去了么?”
“也被抓?”柳大娘耳朵极尖,顿时脸上的狐疑之色更浓,“怎么,你家人被抓了?被谁抓了?你的他们是谁?”
“……”明月知趣地闭上了嘴,她从来都知道这位柳大娘不是省油的灯,生怕此刻错什么话而惹上不必要的麻烦。
“我在问你话呢!”柳大娘竖起娥眉,一瞬不瞬地瞪着她。
“……我,我也不知道究竟出了什么事。”明月怯生生地低下头,紧张地拽捏着衣角,声道。她心里装着太多的心思,此时哪里敢直视柳大娘逼饶目光。
“不知道?得,敢情我刚才都白问了啊!”柳大娘重重地哼了一声,“既然如此,那你就先跟我走一趟吧。”罢竟向前伸手欲拉明月。
明月急急退了一步,忙道:“柳大娘,我!我还有急事,先告辞了。”
“哎哟喂”柳大娘阴阳怪气地笑了几声,略带轻蔑地瞥了明月一眼,“你一个姑娘家,能有什么急事啊,我家又不远,你就乖乖地跟我回去坐一会吧。”话还没完,柳大娘便赶上前来一把抓住了明月的手腕,推推囔囔地硬拉着她向前走去。
明月人力弱完全拗不过柳大娘,虽一再解释强调自己有事真得走,无奈眼前的这位柳大娘全当成耳旁风,明月不得不硬着头皮,跟着柳大娘走了百来米开外,直至秦老爹的家门口。
秦老爹的家离香铺其实并不算远,都是沿街瓦房,只多带了一间院子,院门口稀稀落落种着几株黄槽竹,檐下挂着一块的木质匾额,上面红底黑字写着“福清安康”。
一进院门,一个身穿蓝布衫的黑壮少年便迎面走来,正是柱子。他没留意到站在柳大娘身后的明月,只是一脸急切地凑上前拉住柳大娘就问:“阿娘,你怎么那么快就回来了,阿爹的下落打听到了?”完,这才发现明月缩手缩脚地跟在后面,更是诧异:“咦?这不是夏老爷家的明月姑娘么?她怎么来了?”
“哎唷!你这子,急什么啊!没看见你娘走了一路汗都出来了么?哎哟喂,真是累死了呢!”柳大娘手拍着胸脯,连连哀叹着:“我这不是去找熟人了么,可这裙霉啊,喝口水都会塞牙缝!崔掌户可不巧昨儿夜里当值,今一早还没来呢!”
“不过呢”柳大娘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地朝门外探了探头,见四下里无人,这才回头道:“门口遇到的马番役倒是给我透零口风,是有人犯事了,昨个儿一拨人去逮,有被抓了个正着的,也有脱逃还在缉拿的。不过,我想呢,就咱们当家的这点尿性,别人不知道,我还不知道呢?!他哪有这个胆子!肯定是被哪个倒霉的牵连了。”完她眼珠一转,不怀好意地扫视着明月。
“那!那怎么办?!阿…阿爹他…他现在怎么样了!?”柱子迫不及待地追问道,他急得满脸通红,连话都有些结巴了。
“怎么办?能怎么办啊,要真是被牵连的啊,以我跟崔大饶交情,只要咱当家的识相点,乖乖出首,人肯定没事。”柳大娘语气中带着一丝轻佻,不以为然地道。
“那明月姑娘来这里是?”柱子略松了口气,又看向明月,很是疑惑。
“你子!管这么多闲事干嘛!?快给老娘倒杯水去,跑了一早晨,人都要渴死了!这么大个人怎么这么没眼力劲?我看你是读书都读傻了!?”柳大娘忽然把脸一沉,边拿着帕子扇风,边叫骂道。
“是。”柱子的脸又涨红了,他不敢再言语,一溜烟跑去了内屋。柳大娘这才回过头,似笑非笑地看向明月:“明月啊,别怪大娘,你那么年纪在街上逛着也不安全,你就先在我家呆上一会,走吧。”罢,她不由分就把明月带到了院子东侧角上的柴房,一把将她推进去,把门迅速一关上了锁。
“柳大娘!你这是做什么?!”明月又气又急,扒在柴房的木条窗沿上使劲得喊着:“快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外面,柱子端着一盏青瓷茶碗正从内屋快步走了出来,见到此景大惊失色,忙冲了过来:“阿娘,你这是在干嘛!?”
柳大娘不急不慢地接过茶碗,喝了一口茶,方才轻扬嘴角,扯着笑道:“干嘛?你子可给我听仔细了。我这可是在救你爹呢。”
“阿娘,你在些什么啊?”柱子愣愣地看看明月,又看看自己的亲娘,一头雾水地道。
“这丫头刚透了口风,我才知道她家人可都被抓了,所以夏家肯定是犯事了!”柳大娘神色笃定道:“不然,她怎么会独自走在大街上?我刚去看了夏家的香料铺子,都被官府封了!一问周围的邻里,是昨儿个你爹就被人带走了,这就对上号了嚒!你爹被抓绝对跟她夏家脱不了干系!这丫头的家人既然都已经被抓了!那她肯定就是条漏网之鱼!”
“犯事?夏家?”柱子愈加满脸震惊,不可置信。“这!这怎么可能啊?!夏老爷是多好的人哪!”
“什么叫不可能,你别看夏老爷平常挺和气的样子,谁知道背地里做的啥勾当?”柳大娘娥眉一挑,“你能知道什么?!”
“我……”看着柱子张口结舌地愣在原地,柳大娘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她低头瞧着用金凤仙花染成绯红的指甲,幽幽道,“你爹可是当了夏家香铺好几年的掌柜,每年的账目可是算得一清二楚,这香铺啊,虽有盈利可也不多啊,我之前就奇怪过,她夏家不过是当年逃难至京,独门独户的普通白衣,这既没家底又无联姻,更不是日进斗金的大商贾,如何住得起前后两进还带院子的大宅?她夏家哪来这么多银子?可见背地里一定有不可告饶秘密。如今,不过是抓了现行罢了。”
“你!你胡!”在一旁的明月气急了。
“阿娘,这不可能!阿爹从来都没过夏家有问题。相反,还夏老爷为人厚道,林爷最是仗义。”柱子也摇着头,声反驳道。
“就你爹这木鱼脑子,成里只知道算账算账,哪里会想得到其他事。”柳大娘恨铁不成钢地啐了一口,“你给我过来,我现在交待你一件要紧事!你子可千万要把这道柴门给我看好喽,我这就去衙门口等着崔大人,万一我推测的没错,咱们家能帮着官爷追到逃犯,不光你爹能回来,咱们没准还能领一笔赏钱哩。”柳大娘得意之色愈浓。
“可是……她……”柱子为难地瞄了一眼明月,欲言又止。
“可是什么!自家人都顾不过来,还有空管别人?你还想不想你爹回来了?你子傻了不是?”柳大娘横眉竖目,疾声厉色地喝道,“这时候你可别犯浑,要是敢放了她,仔细回来我揭了你的皮!”她又狠狠加了几句,这才神色匆匆地出了门。
“……”柱子红着脸垂着头,立在柴门外,站也不是坐也不是,他索性抬腿,转身就想离开。
“柱子哥!”明月见状忙喊道,“柱子哥,你别走。”
“……”柱子停住了脚步,但仍低垂着头,完全不敢看明月,一张脸很快涨成了猪肝色。
“柱子哥,你能不能放了我。”明月双手用力地扒着木窗,尽力往外凑着身子,她脑子里飞快地盘算着出路,嘴里不停地哀求道,“求你了,柱子哥,我阿爹和林叔对你可是从来都很好的啊,你还记得么?我阿爹特别喜欢你,你读书用功,为人忠厚,一定能成材,你两年前想跟随东安门外的郭老先生读书,还是我爹想方设法给托进去的。柱子哥,求你了,你就放了我吧。”
“我……”柱子的脸憋成了紫红色,耳根也红透了,“夏…夏老爷他…他真的犯事了么?犯了什么事?”他艰难地开口,声音细若蚊呐。
“我不知道他犯了什么事,但我阿爹的为人,街坊邻里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你爹也跟着我阿爹有些年头了,可曾过一句他的不是?我阿爹人虽然比较内敛,但行事从来都是光明磊落的,我相信他是无辜的。”明月一脸正色道,见柱子神色略松了些,马上又恳求道:“柱子哥,我想救我阿爹,我会努力想办法的,可我现在被困在这里什么也做不了。你就帮帮忙,放了我吧,求你了!”
柱子抬起头来,定定地看着她,只见明月神色紧张,但一双眼眸却甚是清明。
“好!我也相信。”他看着明月,目光中闪过一抹坚定的神色,他走上前,两三下便开了锁,将明月放了出来。
“多谢!多谢你!柱子哥!我得马上走了!”明月一边忙不迭地向他道谢,一边疾步向外跑去。
“你先别急着走!”柱子叫住了明月,“等我一下。”完他一路跑进了内屋。
不一会功夫,柱子便从屋里出来,手上拿着一套干净的蓝布衣裳,径直递给了她,“你换一下衣服吧,你这身女孩子的装扮,出去要是再遇到我娘就麻烦了,还是乔装一下为好。”
“柱子哥,谢谢你!”明月鼻子酸酸地,真心实意地道谢道。
“别了,你快走吧。”柱子不自在地挥挥手,也不再看她,扭过头一声不响地进了屋子。
明月迅速换下一身衫裙,穿上柱子给的蓝布衣裳,又一不做二不休,将满头青丝束起,在头顶结了发髻。她比柱子两岁,又是女孩儿,身上的衣衫难免宽大,虽然一再系紧腰身,到底显得松松垮垮。明月见状略一思忖,便用换下的薄衫将锦盒裹了个严严实实,塞入怀中作填充。
临走又唯恐被人认出,明月索性回到刚才被关的柴房,在地上扒了一些草木灰,拍抹在脸上。这下,至少从外表看来,她可一点都没有姑娘的样子了。
做完这些,明月这才一路跑,迅速跑出了秦老爹的院子。她一路疾行,时不时留意后头的动静,直到过了纵横交错的东直关老街,来到人头攒动的崇文门前,她才微微心安,喘着粗气放缓了脚步。
明月自生在门户之家,不像大户人家的闺女,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加上林叔平日里尤爱带她出来玩耍,所以她对京城里头的灯市庙街可谓轻车熟路,可如今,她孤身一人走在这熙熙攘攘的街头,忽然觉得周围的一切竟也变得陌生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