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平十八年,三月二十。
太子赵哲抵达平州的消息惊动了平州大大小小的为官人员。
转运使方泰亲自把太子接到了府中安顿。
然后这一天,大大小小的官员都分别登门拜访。
只是对于太子来说,他也只有那几个想见的人,所以大多人都是没见到的。
这天的晚上,太子问了一下方泰,说有没有驸马府的人来求见,方泰则是摇头。
对此,太子也只是饱含意味的笑了一下,说还是自己第二天再去驸马府。
驸马府中此时也进入了晚膳时间。
赵寒烟和张翔如今成就夫妻之实,两人之间的关系也突飞猛进,有了质的飞跃,初为人妇的她今天一天都容光焕发,府中下人见了她,都感觉公主像是换了一个人,她身上那种原本入骨的冰寒完全消失了,正如这三月的春风,暖化人心。
小奴因此一天跟公主在一起,都在时不时笑嘻嘻的看着她,时而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时而露出小小窃喜的暗笑,一副你被我看透了的样子,让赵寒烟浑身不自在,好似心中的小秘密被她窥视了一般,转而严肃的瞪着她。
然后,小奴便奉上委屈巴巴的神情,低下小脑袋。
此时的赵寒烟已经把原本的长发盘起,这是代表妇人的象征,更显雍容,韵味十足。
吃饱了饭的张翔擦了一下嘴角,看着她:“公主为何不让明恒去参见太子,这平州大大小小的官都去了,明恒若不去,怕是不合适吧!”
“就不去。”赵寒烟低哼了一声,带着骄横的语气:“这太子从小就欺负高平,跟高平不对头,凭什么要去参见他?父皇也没说让高平去参见他,他自己都说了,来看我,所以,高平为什么要去参见他?高平不去,驸马也不要去,我们就当不知道他来了,当个太子有什么了不起,所有人围着他转,高平才不稀罕呢!”
呃…
敢情她这是怄太子的气呢,一点面子都不给这个太子,不算那种特讨厌,只能说是不喜欢吧!
张翔觉得好笑,便点头:“好,那便不去。”
赵寒烟扬起脑袋:“这诸多皇子之中,高平看顺眼的也就是二皇子赵岐,他要是来了,高平兴许还会去参见一下。”
“对了,驸马,高平还有件事要与驸马商量,高平往后便称驸马名字了,不想与驸马再有这般生疏的称谓。”
“好啊,这皇家规矩就是扭扭捏捏的,我早就想改了。”
“唔…对内驸马还是叫我高平吧,对外还得称公主,这皇家规矩虽然繁琐了些,可也不能坏,不能让外人说了闲话,那是对皇家不敬。”
“娘子和夫君多好听啊!其实我还有更好听的叫法,我叫你老婆,你叫我老公。”
“???”赵寒烟。
“哈哈,开个玩笑,让你叫你也叫不习惯,随你开心就好。”
“我喜欢叫你明恒”
……
深邃的夜色渐渐笼罩平州城。
亥时过后,一辆马车在街上哒哒哒的行驶,然后穿过街道,停在了康府门前。
一名穿着黑衣的男子走下马车,上前敲了敲门,对着开门的人拱了拱手后,过了一会,穿着寝衣的小公子康羽走出来与他相互施礼,便把他迎了进去。
康府客厅之中,原本熄灭的油灯重新点燃,今年才十七岁的康府小公子看着眼前的黑衣青年,稚嫩未褪尽的脸上,一双老成的眼睛打量着他。
“小公子。”那黑衣男子对他施了个礼,然后把一封信交给他:“这是卫先生差属下送来的急信,小公子看完后便可明了。”
康羽接过信件,拆开来。
府中的家仆送来了一壶热茶,那黑衣青年喝着茶水,静候他看完信件。
用近半个时辰的时间把信件看完,康羽起身走到油灯处,把信件烧成灰烬。
然后转身看着黑衣青年:“我如何相信你是卫先生派来的?”
“这是东湖庄的庄主令,当今天下,持有这令牌的唯有卫先生。”那青年掏出了一块白色令牌。
康羽认得这令牌,确实是东湖庄主卫烈的,若不是卫烈亲手所授,这天下还没人能从他手里抢到这块令牌。
他此时自然就相信了。
那青年继续道:“小公子,卫先生说了,务必在五月之前,请小公子协助完成他信中所拜托的事情。”
康羽负着双手面向外面黑漆漆的天空,沉默着,过了一会儿之后,他出声道:“平州城其余的人能听我的话吗?”
“放心,卫先生此前离开平州之前就已经吩咐过他们,一旦小公子有需要,他们会驱动手里的力量,听从小公子差遣。而且,北辽人也已经混入了平州城,他们会在适当的时机联系小公子。”那青年答了一句。
想到刚才信件中的内容,康羽的嘴角也不自觉的颤抖着。
两浙路加上江南东路,这江南近二十五万石的粮食啊!
要毁掉,这容易吗?
而且如今太子和户部侍郎窦启亲下江南亲监押运,想要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完成这件事,这更是难上加难。
最重要的是两浙路和江南东路的粮食走的路线不一样。
两浙路的粮食会从临州府直接走运河北上,而江南东路由平州城秦淮河先入长江,再由长江入运河北上。
一路上的押运官兵,不知会有多少护送。
要想同时毁掉,这如何能办到?
他没想到卫先生走的是这一步棋。
他很清楚这批军粮对于南楚军队的重要性。
那青年看康羽纠结的神色,缓缓道:“小公子,根据卫先生的消息,如今南楚大军已经北上出兵凉州,由枢密使文博为统帅,长江以北的粮食也都已经相继启动,运往凉州,长江以北的粮食不能动,这动了,前战就打不起来,也会惊动朝廷,打草惊蛇,唯有这南方粮草能动,这南方粮草会成为南楚大军的后期补给,等到南楚和北辽双方打得人困马乏,卫先生也才能趁机从西川起事。”
“西川的粮草也在卫先生的算计之内吗?”康羽问道。
青年点头:“西川那边有柳姑娘和杨先生坐镇,自不会出差池,江南这边,就拜托小公子了。”
康羽深深倒吸了一口气。
卫烈这条计划,太阴毒了。
一旦成功,后果简直无法想象。
康羽犹豫起来。
从他个人的人性角度来讲,他不想让南楚大军死那么多人。
但从仇恨方面来说,他很想让文博去死。
根据卫烈的消息,张坚虽是凉州失陷的罪魁祸首,但文博是间接导致鸿胪寺使团惨死北辽人手里的真凶。
也正是因为鸿胪寺使团所有人惨死,朝廷这近两年以来,已经把朝中与鸿胪寺使团有关系的所有人全部撤了下来,利用各种莫须有的罪名,发配的发配,充军的充军,斩首的斩首,辞官的辞官,无所不用其极,导致鸿胪寺使团的后人,哪怕是沾了一点点的远亲,在朝中都无任何权势。
而且卫烈还说,这是文博在身后一手推动的,就是借用了赵炎身为帝王的疑心。
对于康羽而言,朝廷的这番做派无疑是让人心寒的,给予他康府忠门之家的牌匾也就成为了假惺惺做派。
他知道文博与北辽此战若是败了,必定会被降罪。
可这样的话,会死很多人的,战死的不可怕,可怕的是战场上被饿死的。
那些可都是护佑南楚盛世的大军,不该有这样的下场。
康羽犹豫着,沉默着,脸色阴沉得可怕。
那青年眼睛也甚是毒辣,看出了他眼中的妇人之仁,便冷哼道:“小公子,做大事者切莫不可心慈手软,凡事必有牺牲,当今朝廷已对你们心生警惕,不再重用,小公子还有何可犹豫的?卫先生只要成功,推翻南楚,复立前朝,尔等便是有功之臣,他日再登朝堂,建功立业也是手到擒来之事,南楚朝廷对你们不仁,你们又何苦再忠于他?”
“你容我想想。”康羽挥了挥手。
话说到这个份上,那青年也就不想多说了,这种话也就点到为止,不能硬逼。
他起身对康羽道:“小公子,在下给你一天考虑的时间,明日晚上,平州城城门关闭之前,在下就会离开平州,希望能得到你的一个好消息,向卫先生复命,告辞!”
青年被家仆送走后,康羽睡意全无,坐在厅堂里平静的坐着,诺大的厅堂显得格外冷清,他的身影也异常的孤寂。
母亲早已不在康府居住,搬到了老龙河清光院清修。
自从父亲和两个哥哥死于凉州失陷的事件后,康府也支离破碎,没有父亲的庇佑,哥哥的疼爱,他小小的心灵不知承受了多大的打击,小小的身躯也肩负起了振兴康府的重任,若不是他心智坚韧,恐怕也支撑不到现在。
康羽是个很聪明的人,有着与他年龄不相匹配的心机和城府,否则卫烈也不可能以他十七岁的年纪看重他,亲自来平州找他合作。
从卫烈刚才的那封信中,他已经明白卫烈的整个计划。
卫烈这是要断了江南和西川两个重地的粮草供给,让南楚大军在后期再无作战能力。
最好的结果,就是南楚大军后期补给不足,选择撤军,北辽人也不乘胜追击,守住了凉州,让凉州始终成为威慑南楚的重地。
最坏的结果,就是北辽人再凶狠一点,乘胜追击,让南楚大败,损失惨重。
无论哪种结果,身为统帅的文博必定都会被朝廷降罪,在朝廷眼里,夺不回凉州就是败了,只是前者与后者的量刑不同罢了。
康羽选择与卫烈合作的目的只是想扳倒文博,以如今的他,也只有这样,才有机会为父亲和哥哥报仇。
但又怕前者的结果不足以扳倒文博,只是轻罪。
后者倒是可以,后者的结果不亚于张坚凉州失陷的死罪,可若是后者,无辜受死的人也会不计其数。
凉州已经让北辽人屠了一次,还杀了他父亲,哥哥,他恨死了北辽人,若重蹈覆辙,有他插手的一份,他心中会难以安宁。
这就是他纠结的地方。
至于卫烈是否能够借此机会推翻南楚复国,他不在乎,他跟很多人一样,只要不是外族人侵入南楚大地,他不在乎是谁做皇帝。
他在厅堂里就这么坐着足足两个时辰。
到了三更过后,他终于起身缓缓走向了摆放着父亲和哥哥牌位的灵堂。
……
次日一早,张翔和赵寒烟就得到了府中下人的通报:“禀公主,驸马,太子殿下来了,在厅堂候着。”
呃…
正给赵寒烟梳着头的张翔愣了一下。
“下去吧,就说本公主在梳妆,让殿下稍候片刻。”
赵寒烟把下人遣走,然后抓着张翔的手,不慌不忙,神色悠然:“明恒,继续啊,发什么呆,先晾着他。”
“这有点不好吧!”
“是他自己要来的,高平可没让他来。”
“好吧,那就先晾着!”
两夫妻慢悠悠的梳头,打扮,花了近半个时辰才携手走出东房。
而此时的太子赵哲,正坐在厅堂中观赏着厅堂里的书画,脸上也没有一点着急的意思。
倒是驸马府的下人们,见太子这般,一个个噤若寒蝉,不敢出声。
过了一会之后,听到门外传来脚步声,这太子方才回过头。
看到双双走进来的赵寒烟和张翔,太子哈哈一笑走了上去:“皇妹,好久不见。”
“高平见过殿下”
“明恒参见殿下”
对着走来的太子,两夫妻连忙躬身拜礼。
府中一干下人也连忙跪拜在地。
赵哲原本高兴的脸上也露出了些许不快:“唉,皇妹何时与本王这般见外了?本王记得皇妹从前向来都是对本王一点不客气的。”
赵寒烟恭谦有礼,只是微微一笑:“从前高平年幼不懂事,殿下未有怪罪已是对高平莫大的恩泽,如今殿下贵为储君,高平岂敢再造次。”
赵哲饱含深意的笑着道:“既如此,那皇妹为何还让本王等了这么长时间?你这还不叫造次?”
赵寒烟不慌不忙:“殿下息怒,殿下来得突然,高平没有一点准备,高平只是与驸马起得尚晚,仪容不佳,怕是污了殿下的眼睛,所以花了些许时间整束,还望殿下见谅。”
“哎,罢了,随你怎么样吧!不说这些没用的了,快起来吧!”赵哲也拿她没办法,连忙开口。
张翔和她站起来。
此时的张翔也打量起了眼前的太子。
算得上仪表堂堂,眉宇间的威严也逐渐显露,和赵寒烟长得不像,应是随着老皇帝了。
赵哲也在打量着他,眼里三分惊讶五分疑惑,还有两分的惊喜。
“张明恒,许久未见,你还认得本王吗?”
赵哲突然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