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这茅屋只有两间屋子,所以那些二十几人的护卫除了守夜的以外,就只能挤在一间屋子里,直接在地上铺上一层干草,就地和衣而睡,倒也显得热闹。
这些护卫都身强体壮,而且这一路而来也几乎都是在野外度过的,这种条件对他们来说算好的了。
林飞鸿是直接睡在屋顶,他说上面凉快。
另外一间屋子就只能张翔和小奴住,张翔原本想让她睡榻,自己睡地上,但她死活不让,还说张翔若是睡地上,她也就只能睡地上,张翔无奈,也就只能依了她。
这第一晚,累了一天的众人很平静的度过。
五月十七的早上,张翔被屋外一阵小声的叨扰声吵醒,因为这一晚睡得挺好,他的精神状态也不错,转头看过去的时候,小奴早已不见。
他连忙起身来到了屋外。
屋外的情况也让他愣了一下。
只见在栅栏外,十几个老弱病残的或中年,或老年都在望着他们这个院子,眼里除了好奇,还有些许的惧怕之意。
这些人有些他昨日来的时候都见过,都是这村子里仅存的村民。
他的那些护卫整齐的站在院子里,小心谨慎的盯着这群人。
小奴也在观察着外面这些乡亲,被护卫们保护在了身后。
张翔径直走出来,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听到他的声音,一干护卫连忙转过头向他行礼,小奴也连忙来到他身边:“驸马,奴婢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刚才出来的时候就这样了,护卫们说,让奴婢小心,怕这些乡亲们伤到我。”
一旁的林飞鸿走了过来:“东家,之前一早的时候,我看到有个断臂的中年男子在院外徘徊,便看了他一会儿,然后他也看到了我,转身就走了,再过了一会儿,他又来了,还带来了这些村民,这些村民想要进来,我不知道他们想要干什么,就让护卫们先拦住这些村民,我问他们来干什么,他们也不说话,就只是一个劲的想往这里面闯,不知道要找什么。”
小奴拉了拉他的衣袖:“驸马,这些都是这里的村民,他们都是很善良的,没有什么害人之心,应该是突然间发现我们这多人来了这里,所以好奇,想来一探究竟罢了,待奴婢去问问便好,不必为难他们。”
张翔点点头,然后走了上去,还对身边人道:“这些都只是些没什么威胁的村民,你们这一群护卫,还怕他们能做出什么来不成?问一下就行了。”
然后张翔走上去,对这群村民拱了拱手:“各位乡亲,在下张明恒,此次回来,是带小奴回来家乡看看的,小奴也是这里的人,不知道在场的乡亲可还有人认识她?”
说着,张翔把小奴拉到了身边,见这群人只是互相低语的讨论,没有理会他,张翔又再次问了一句:“不知各位乡亲一大早聚集于此,有何贵干?若乡亲们有什么需要或者有什么想问的,在下都定当告知,在下来此无意冒犯各位,只是单纯带身边这个女孩回来。”
然后那些人还是没回答他。
只见那群村民低语讨论了一阵后,方才有一个满脸胡子,断了一条左臂,一条腿还有点瘸的中年男子走上前了一步,然后小心的扫视了他们一眼,最后把目光放在了小奴身上,声音有些发怯的问道:“这位小姑娘,你可是当年任家的那个小丫头?”
“大伯,您认识我?”听到这熟悉又陌生的提问,小奴大吃一惊,随即满脸惊喜,然后快步走上前去。
那中年男子点了点头:“昨日你们进村的时候,我看着你有点眼熟,但是就是想不起来了,回去后我想了一夜,这才想起当年任家那个小姑娘跟你这丫头有点像,才想来问问的,任家那个小丫头,好像叫什么小怡?只是我又害怕他们,这才把他们带了过来,看看他们有没有人知道你的。”
小奴激动万分:“大伯,您还记得我吗?我就是当年任家的那个小丫头小怡,大伯,您到底是谁?”
“我是屠铁夫,当年村东头跟你父亲老任一起上山打猎的那个屠铁夫。”中年男子老泪纵横。
“原来您是屠伯伯,怎么您变成这个样子了?左臂也断了?我根本就认不出来。”小奴吃惊异常,因为这个中年男子不仅满脸的胡子,而且一边脸上根本没有了肉,好像被挖空了一般,只有一副皮囊包着,那脸颊上凸起的骨骼触目惊心,因为如此,那边的眼睛还凹陷了下去,一边倒是正常,只是这两边脸庞的反差太大了,看起来如同一个怪物一般。
总之,算是五官尽毁,换做谁也认不出来啊!
名叫屠铁夫的中年男子右边完好,却满是皱纹的脸颊上露出能看出酸楚的样子:“说来话长,当年我上山打猎被一条毒蛇给咬了,为防止毒性扩散,我就只能自己把左臂给砍了,只是也还是慢了一步,还是有毒蔓延到了这边脸上,足足痛了我的很长一段时间,后来这边的脸里面的肉慢慢的腐坏了,久而久之,新肉也长不出来了,就变成了如今这半人半鬼的样子。”
小奴小脸上满是心疼:“当年我跟爹爹,娘亲离开的时候就没找到屠伯伯,后来才听有乡亲们说,屠伯伯可能已经早我们一步离开了,只是后来我们一路往东的路上,父亲到处打探屠伯伯的消息,但都没人知道,没想到屠伯伯一直在这里。”
屠铁夫摇了摇头:“唉,我哪舍得走,只是不忍看到乡亲们离别,所以那段日子,我躲到了山上,让别人以为我已经走了,等到你们都走得差不多了,我才回来的。这么些年,都一直住着,这些年好了很多了,大旱没有了,野菜也长出来了,只是人都走完了,我也变成了这样,腿是因为一次从山上摔下来摔瘸的,什么都做不动了,这些年,我们这些还留下的都在盼着当年离开的乡亲能有回来的,可是,一直都没人回来过……这次突然看见这么多人来,我是又激动又害怕,才想来看看的,没想到是你这个小丫头回来了…回来了好,回来了好啊…为什么你爹爹,你娘亲,没有回来呢?这位是你的夫君吧?”
小奴转头看了张翔一眼,然后对屠铁夫摇摇头:“屠伯伯,我爹爹,娘亲已经去世了,当年逃难的路上,他们就去世了,我后来去了一户大户人家做丫鬟,这位是我的姑爷,是那位大户人家小姐的夫君,并非小怡的夫君,屠伯伯切莫乱说。姑爷把小怡当做亲人看待,得知小怡的遭遇后,姑爷此次是特地带小怡回来,寻回父母尸骨,带回家乡安葬的,只是还未去寻父母尸骨,因为一些原因,所以就先回家乡来了。”
“哦!”那屠铁夫连忙对张翔躬身:“屠某粗人一个,嘴笨,请公子恕罪。”
张翔连忙扶起他,用开玩笑的口吻笑了笑:“无妨,不知者无罪,这一路上来,也有许多人认为在下是小奴的夫君,也不是大叔一人,我若怪罪的话,那也怪罪不过来啊!”
小奴在一旁听着低下了头。
随即张翔用古怪的目光看了小奴一眼,突然道:“小奴,原来你有名字的?为什么一直不告诉我呢?害我一直认为你就叫小奴。”
小奴轻轻咬了咬嘴唇,歉意看了他一眼:“姑爷恕罪,小奴姓任,名君怡,做了小姐的丫鬟后,小姐就赐名小奴了,因为父母去世,小奴便不想与他人再提起小奴的姓名,这么多年来,小奴也已经习惯了小奴这个名字,小奴在府中这么多年也早已是府中的人,所以这原来的姓氏就无足挂齿了。”
“任君怡?多好听的名字。”张翔摆摆手:“姓乃认祖归宗之源,名乃父母恩赐,两者皆不可抛,虽说小姐给你赐名小奴,但你也不能忘自己的本名。”
“姑爷,小奴没忘。”小奴连忙摇头,急了起来。
张翔笑着道:“我知道你现在没忘,我就是觉得要提醒你一下。”
随后他想了想:“不过我也确实叫你小奴习惯了,你让我改口,我还真不适应。”
两主仆说了一会儿,旁边那个屠铁夫对张翔感激道:“多谢公子这么多年对任家丫头的照顾,屠某代任家丫头的父亲谢过公子了。”
张翔又对他伸出手:“唉,屠大叔,小奴虽是我家的丫鬟,但与我娘子早已形同姐妹,即是我娘子的妹妹,何来照顾一说?小奴早已是我们的亲人,亲人之间,互相互助,那是应该的。”
然后他看了一眼身后的那一群村民,张翔连忙道:“来,屠大叔,别站着了,屋里坐吧,让那些乡亲们,大家也都进来吧!”
随即回头对身边的护卫道:“屋内小,装不下那么多人,你们去找些凳子放在院子里,让乡亲们都进来坐,午饭的时候,连他们的也一起做了,既然乡亲们都来了,那就跟大家伙一起吃一顿团圆饭,菜不够的话我待会让林飞鸿骑马去集市上买一点回来。”
那些护卫连忙领命前去找凳子。
张翔和小奴则就把屠铁夫迎进了屋。
这横河谷中的村民,老的老,残的残,也只有眼前这个屠铁夫能够正常交流。
张翔问了他们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
据屠铁夫说,现在的横河谷只有二十一人了,基本都在这里了,原本当年村民逃难的时候还有近百人,但是往后的一段时间,又饿死了不少。
那一年的旱情,一直持续了三年,横河谷滴雨未下,村民因为走得差不多了,所以附近山上剩下的野菜,野果等可吃的东西勉强还能维持剩下的人食用,大多人都是依靠足够顽强的生命力才活下来的。
到了第四年,终于下了雨,解决了旱情,可是横河谷里早已没有了劳动力,那些原本的庄稼地也在那三年的旱情中全部毁了,没人再有能力去开垦,他虽然还有些力气,可也断了一只手,瘸了一条腿,根本无法做庄稼。
好在这些年,山上的野菜,野果也在陆续的长出来,村里的村民基本都是靠这样的东西来度日的,他偶尔也会上山下下套子抓些野味回来给大家共享,若有多余的,还能弄些去集市上换一两个铜钱。
可以说,除了屠铁夫自己,剩下的二十人基本也都是他在照顾着。
日子虽苦,可这么些年,大家也都这样过来了。
听他说着这些,一旁的小奴也跟着酸楚起来,她求救的看了张翔一眼。
张翔笑着道:“放心吧,我会帮屠大叔他们的。”
于是,张翔就决定先在横河谷住上一段日子,往后的好几天时间,他把所有的护卫都派了出去,把村子里所有的工具都找了出来,把从前横河谷里的那片庄稼地开垦了一片出来。
这些护卫在做护卫之前也都是农民出身,现在身强体壮,对于这一套也算是游刃有余。
庄稼地开垦出来后,张翔又帮他们种上了一些可以尽快食用的蔬菜。
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
虽说这些东西没多少,但也足以维持这二十一人一段日子的生存问题。
毕竟他也不能在这里待太久,能做多少就只能做多少。
尽力而为便好。
这个时代,像横河谷里这样的人其实是如此,哪怕是他前世所在的那个时代,这样的人也比比皆是,只不过没有人知道罢了,能看到的都只是冰山一角。非常多,只是遇见了,能帮则帮,不能帮的他也无能为力了。
其实不止在这个时代,每个时代都
生命就是如此,渺小起来如同蝼蚁一般。
就这样,张翔等人在横河谷里待了半个月左右,时间也来到了六月。
这些日子,虽身处在这片暂时祥和的宁静之地,可他心中一直担忧的黑潮也随之滚滚而来。
时间还得从五月二十说起。
永平十八年的五月二十,正好是张翔来到南楚的整整一年时间。
这一天,荆州劫粮的事情终于传到了他的耳中,杨玥和卫庄把西川路运往凉州的军粮劫走了,再次运回了西川元都府,据说这次劫粮的过程十分惨烈,数千人死于江上,尸体顺着江水一路往下游流淌了数千里,沿江两岸的州府得到消息的时候,杨玥和卫庄就已经把船押回了西川路境内,等到他们追过去时,被真定军堵在了江上,不敢过境。
五月二十一,元都府传来震惊整个南楚的消息,前楚遗公主安怀公主柳清音在元都府立起了大楚正统的复国旗帜,恢复大楚政权,征讨南楚,卫烈也以大楚平西将军葛修的身份浮出了水面。
参与这次谋反的主要人物众多,除了柳清音和卫烈这两个前楚皇室,还有诸多的前楚遗臣也逐渐站了出来,另外,有好些人物也是令许多人惊讶的,比如曾经死于崇关谈判的鸿胪寺使团家人,康羽,童景初,夏定和,白世光,孔傅,侯殷等等皆在谋反名单里面。
这些谋反的名单一出,似乎很多人都明白了这个月以来发生的诸多事情,看来都是这些前楚余孽在作祟。
当然,最令所有人担心的,恐怕就是真定军统领孙擎的谋反。
当孙擎叛变,加入大楚复国的大军消息传到汴京之后,朝堂上下一片沸腾,这不仅关系着整个元都府被卫烈控制了,还关系南楚西北边疆的安危,真定军撤回元都府,意味着西北边疆空虚,西金大军随时可从西北边疆侵入南楚。
诸多的大事的发生在几天时间动摇到了南楚的皇权统治,整个朝堂动荡不安,也影响到了与北辽在凉州的大战,枢密使文博自北上以来,就先与北辽谈判了数日,希望北辽归还所俘的张弛将军,可惜北辽开出了及其苛刻的条件,导致双方未曾松口。
文博无奈,在五月二十七那天,与北辽打了一仗,损失了两千兵马后便不敢再轻举妄动。
自大楚公主打出复国旗帜控制了元都府之后,皇上赵炎也紧急调动了荆湖两路的禁军和厢军组成了十五万的人马开进了西川路的长江两岸驻扎。
五月三十,刚刚从集市回到横河谷的林飞鸿给张翔带回了一个消息。
西金的三万先锋军已经越过了西边的上元平原,直捣秦凤腹地,兵逼颍州城,他所去的那个集市刚刚被入境的西金大军血洗了。
六月初一,张翔的马车离开了横河谷,以最快的速度朝颍州城的方向赶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