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元,是利州东北方向四十里外的一个小县城。
此前张翔和唐芸从颍州南下而来的时候也在此停留过,那时候的兴元还算热闹。
但至从上个月利州被西金人围城之后,这座小县城的百姓就开始逐渐向东撤离了,就是害怕西金人打过来。
如今的兴元已经人烟凋零,大多商铺都已经闭了门,街道上也已经人烟稀少,偶尔路过的也都是匆匆忙忙的。
没有离开的少数人也都是执着于这片土地的人了。
其中一家客栈的窗户在今日的凌晨打开了,一名蒙着面纱的黑衣女子探出了脑袋。
只是女子看到今日的兴元街道如往日一样人迹罕至,也只是轻微的叹口气。
至从知道了张翔还活着的消息,秦挽歌就马不停蹄的朝着利州而来。
只是晚了,她来到利州的时候西金人已经开始围城了,她只好先暂时落榻在这兴元县之中。
这一住,就是许久。
至上个月二十五西金开始围城至今,已经过去了半个多月,除了每日看到不断离开的兴元百姓之外,就只能听到不知是真还是假的从利州传来的消息。
她很希望能从其中听到有关于张翔的消息。
但这么久过去了,始终无一条与张翔有关。
在每每失望的同时她也只能不断的给自己打气,一定要振作,那对老夫妻都说他已经逃离了颍州,那一定是不会死的,以他的聪明才智,这些西金人怎么可能杀得他?
没有他的消息兴许才是最好的消息,自己一定能找到他的。
就这样,在这样的信念之下,她才一直坚持了下来。
就在秦挽歌拿起桌上的剑准备出门的时候突然听到了窗外传来的一阵阵欣喜异常的嘈杂声。
“西金人退兵了…西金人退兵了…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西金人从利州城外退兵了。”
“真的吗?”
“消息是真是假?可别骗我们?”
“你从哪得来的消息?”
“……”
听到这些嘈杂的声音,秦挽歌心中一震,连忙再次回到窗户边,打开了窗户。
只见这家客栈外的街道上,早已因为这个消息聚集了一帮百姓。
其中一个小青年兴高采烈的四处吆喝着,消息应该就是他传出来的。
小青年继续炫耀着自己打探来的消息:“我告诉大伙儿啊,我一个哥哥此前去了利州,恰逢遭遇了西金人围城,被困在了里面,原本我以为他也凶多吉少,可没想到今早就回来了,他跟我说,城内的那些大人已经打退了西金人,西金人已经退到了卧松岗上,利州军昨日就已经出城,城门也在今早打开了,我这个哥哥这才得以回来。”
“真的吗?真是太好了,西金人终于退了。”
“打得好,利州军威武。”
“那我们是不是也可以进入利州城了?”
“当然可以,利州城的通行已经恢复了。”
“你是不是傻,西金人只是退兵了,又不是退走了,没听到吗?还在卧松岗上,此前被困在里面的人巴不得赶紧跑出来,你倒好,还想回去。”
“城中还有我老母亲和瘫痪的妻子,我来兴元县探望丈人,没成想遇到这种祸事,这些日子以来都快急死我了,我得赶紧回去把她们接出来。”
“老天保佑…”
“利州军能够让西金人退兵,也一定能赶走他们,大家不要担心,要相信利州军…”
“……”
听着窗外街道上诸多百姓嘈杂的议论声,秦挽歌早已抑制不住内心的兴奋,匆忙跑了下来。
“这位小哥,你说的西金人已经退兵了的消息可是真的?”
“姑娘,小生岂敢骗人,消息千真万确。”
“多谢小哥。”
这天午后,秦挽歌从这家客栈退了房,离开了兴元,骑马赶往了利州城的方向。
也就在这天的傍晚,兴元县往南三十里外的一道山麓间,一个穿着利州军服的士兵匆匆忙忙自山道上跑进了山麓里。
山麓中有一条巨大的沟壑,沟壑里有一队数百人的人马,其中还扎了几个简陋的营帐。
士兵一路跑到了其中一个营帐面前,在帐外两个士兵通报之后,这个士兵连忙跑了进去:“岳都头,西金人退兵了,西金退兵了,我们可以回去了。”
“真的?”
帐内,名叫岳常忠的都头猛的一下子站了起来。
这队人马正是数天前岳常忠从城内带出来的那五百人马,七月初四的夜晚劫了那队西金运粮队伍的粮草之后,岳常忠就没有原路返回。
他想着西金人被劫了粮草必定会再派人来截击他们。
利州城是回不去了,而他们这数百人,带着这批粮草是不利于与西金人交战的,所以他果断的带着这支队伍往东行,尽量避免与西金人遭遇。
果然,探子回报,那天晚上之后,西金大营就出动数千人马来寻找他们。
为了藏身,岳常忠只好带着他们躲进了这山麓中,暂且在这沟壑中安扎下来,待事后再想办法回城。
七月初六那天,探子回报说,那批寻找他们的西金人已经返回了西金大营,虽然岳常忠当时不知道怎么回事,可也没敢轻举妄动,害怕是西金人的引蛇出洞。
直到现在,听到了西金人退兵的消息,他数日以来的担忧终于消散了。
跪在地上,脸上充满喜色的士兵连忙再次道:“回都头,消息千真万确,西金人真的退兵了,已经退到了卧松岗上。”
“好…”岳常忠也难以掩饰脸上的兴奋,他挥手大喝道:“传令下去,今晚歇息一晚,明日一早,拔营回城。”
“是…”
……
西川路,坐落西南腹地,也称西蜀。
西蜀之地山高谷深,道路崎岖,难以通行,所以西蜀蜀道难行向来也是人尽皆知的。
如此优越的地理环境也造就西蜀自古以来就难以被外敌攻破的原因。
而首府元都府在中腹的西川平原,也只有越过了北边的大山也才能进入其中。
西川平原向来也有西部江南的美称,因此被称为天府之都,数条大江贯穿其中,无论是资源还是水源都不比江南差,所以南楚的产粮大地除了江南之外便以西川为最。
利州南下元都府也就数百里路程。
七月十四的早上,通往西川路的一条官道上驶来了两匹骏马。
自前楚余孽占领西川路,将新廷设立在元都府之后,西川路就对外封闭,真定军接管了各个进出西川路的要道口,来往的行人进出都要接受盘查。
此时这条官道口也自有真定军的士兵盘查着来往的行人,两匹骏马驶到近前也被拦了下来。
马上的一男一女自然就是两日前从利州而来的张翔和唐芸。
通过两天马不停蹄的赶路,总算是来到了西川路。
士兵在路口盘查,也不过就是盘查来往行人是否有南楚朝廷背景,一旦有,便可立即抓捕,这也是为了防止南楚朝廷奸细混进来。
至于普通的百姓,商人,旅客等等,只要没有大罪之身,也基本都是放行的。
张翔和唐芸来此之前早已给自己做好了身份,两人是以闯荡江湖的夫妻身份,所以很容易也就进来了。
过了这道关卡,也就畅通无阻了。
骑在马上,张翔望着眼前的崇山峻岭,笑着道:“以前就听说过蜀道的险峻,现在看来,也真是闻名不如见面,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蚕丛及鱼凫,开国何茫然!尔来四万八千岁,不与秦塞通人烟。”
一旁驱马走在他身侧的唐芸笑着道:“没想到你这人还懂诗词,说出来还像那么回事。”
张翔得意的呵呵道:“你以为我就只是个会打仗的莽夫啊!告诉你,我可是平州有名的大才子,你去平州打听一下,谁不知道我张明恒。”
“吹牛也不怕遭雷劈。”唐芸撇撇嘴,骄傲的扬了扬脑袋率先前行。
张翔一本正经严肃起来的样子是睿智的,她早已见识过。
但他嬉皮笑脸说出来的话,唐芸都当他是吹牛。
“头发长,见识短。”张翔小声的嘀咕了一声,也懒得跟她解释,连忙追上她的脚步。
两人策马到了一条山道后便降下了速度慢行,行上山道,唐芸道:“我之前从苗疆来的时候走的也是西川路,这路我比你熟,这里距离元都府尚有百里路程,还要翻过好几座山,天黑之前我们得翻过山去找个地方先歇息一晚,明日再赶一天路就能到元都城了。”
张翔道:“那还等什么,赶紧赶路吧!”
说着,张翔再次将马策奔起来。
身后传来唐芸的声音:“张明恒,一直以来,我有一个问题一直想问你。”
“什么问题?”张翔头也不回,声音在风中传播。
“你真的成亲了吗?你真的有娘子?”
“你以为我骗你的吗?”
“那你这次认真的告诉我,是不是真的?”
“是…”
“你这么着急,是不是想早点回去与你娘子相聚?”
“算是吧!”
然后,唐芸的声音没再传来,山道上只剩下了马蹄声。
张翔也没想太多。
……
元都府,刚刚回到府上的杨黎因为刚刚和卫烈争论了一番,心情不是特别好,府中下人看到他也都连忙低头,不敢看他。
自大楚建立以来,官职如今也都基本步入了稳步的建设之中,除了大楚天女柳清音以外,就是卫烈这个西王的地位最高,其次就是定军王孙擎,而为了抓权,并未设立政事院和枢密院等两府机构,政务上的事情都是卫烈的西王府处理,军务上的事情就是孙擎的定军府处理,杨黎虽然有名义上参知政事的职务,但权力都是被卫烈架空的,根本没起到什么实权作用,政务上的事情还是由卫烈拍板为准。
他本身又是个心高气傲之人,许久以来被卫烈压着,也是敢怒不敢言,心中就算有诸多苦楚也只能暂时咽着。
唯一令他稍许宽慰的就是柳清音还算与他一条心,他提出的建议柳清音也都是认可的,柳清音对卫烈开口,卫烈怎么也得听三分。
自西金使者入元都府以来,卫烈虽然一直支持大楚新廷与西金人合作,可柳清音听了他的话后一直从未表态,也因此这事一直耽搁到现在,西金使者来到元都府这么久,柳清音也只是象征性的见了一面,往后都是找各种理由躲避。
久而久之,卫烈也心生不满了,认为柳清音一直不表态是杨黎从中作梗,于是今天就找杨黎过去询问了一番,杨黎对此自然是矢口否认。
就这样,两人索性就敞开了话题,在与不与西金人合作这件事上争论了一番,卫烈还是坚持与西金人合作,先击退朝廷大军,毕竟他们也得到了消息,文枢密使带领的二十万北麓军已经驻军在姜州,看样子就是冲元都府而来,这件事必须尽快有个结果。
但杨黎也始终坚持哪怕独守西川路,也不与外邦为伍的原则。
吵了一番没个结果,也就不欢而散。
憋着一肚子火的杨黎进入内院之后,看到院子里的妹妹,心中方才稍定一些。
杨玥看到哥哥的样子,也知他心中烦恼,挥手将身边的丫鬟劝退,起身向他迎来,对他露出一个宽心的微笑。
“匹夫,真是老匹夫。”
杨黎走过去,终于怒不可遏的骂了出来。
杨玥连忙拉着他坐下,宽慰道:“哥哥,在这西王眼里,我兄妹二人始终是外人,再加上这大楚新廷刚刚建立不久,他对你不信任也是正常的,哥哥也不用着急,慢慢来,若与他产生的隔阂渐深,对我们以后也无任何益处。”
“慢?再慢黄花菜都凉了。”杨黎怒气尚未平息:“他怎么就不理解外敌对我们的威胁呢?一旦与西金人合作无异于与虎谋皮,他自大的认为只要击退了朝廷大军就能击退西金人,可他从没想过,如果击退了朝廷大军,西金人会如何对付我们?在西金人眼里,如今最大的敌人还是南楚,我们只不过就是无足轻重的小势力罢了,留着我们,还能牵制南楚朝廷的一些力量,倘若南楚大军退去,我们就会成为西金人砧板上的鱼肉,任由宰割,你以为西金人此次东进只是为了颍州,利州,定州和奉阳府那么简单,他们的野心不比北辽小。”
杨玥静静道:“可是哥哥,如今朝廷大军已经来到了姜州,如果我们不与西金人合作,怎么抵挡南楚这二十万大军?要知道,荆湖两路还有十五万大军虎视眈眈,只要北麓军入西川,这十五万也必定会被调动而来,到时,我们面临的可就是南楚朝廷三十五万大军了。”
“有办法的,会有办法的。”杨黎摇摇头:“我们可以和南楚朝廷谈判,南楚朝廷要打我们,也就是为了皇权的统治,大楚新廷的建立触犯了皇威,所以他们打我们无非也就是为了朝廷的脸面,可与外敌的威胁相比起来,这点脸面是不值一提的,只要与南楚朝廷谈判说明了利弊,让他们先打西金人,我们便可暂解此危机。”
“谈判?怎么谈啊?朝廷哪会跟我们这些乱臣贼子谈判呢?”杨玥轻轻叹口气。
杨黎道:“我去谈,一定可以谈的。”
“哥哥…”杨玥想说什么,但最终没说出口。
这个妹妹自小与他一起长大,杨黎太清楚她的心思了,缓缓道:“我知道你也赞同与西金人合作,可是玥儿,眼前朝廷对我们的威胁只是暂时的,但西金人对我们的威胁那是永远的,眼前的危机即便解了,那永远的威胁呢?怎么解?倘若西金人攻入了中原,没有了南楚朝廷,大楚还拿什么复国?只能是我们汉人自己取代南楚朝廷,而不是西金党项族人,你明白吗?如果我们与西金人合作,让南楚被灭了,我们就是整个中原汉人的罪人,我们的后代,世世代代也都会受汉人的唾弃和辱骂,这已经不是失民心那么简单,而是整个汉人的罪人。”
“哥哥…”杨玥猛的摇了摇脑袋:“我不是赞同与西金人合作,我只是为哥哥担忧,如果不与西金人合作,又不能与南楚朝廷谈判,我们怎么抵抗南楚朝廷大军?”
杨黎放缓了语气:“我们现在需要的是喘息之机,西川路地势险峻,易守难攻,如果朝廷真的打过来,二十万真定军想要守住也不是一件难事,但如果这样的话,我们就没有对外发展的时间。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想办法让朝廷把矛头先对准西金人,朝廷若与西金人打起来也不是一时半会能消停的,就算他们能打退西金人,那必然也会消耗不少的力量,再无力对付我们,这样我们就有机会先下苗疆,然后拿下荆湖两路,再往东,先把长江以南的地方占领了。”
听完了哥哥的话,杨玥没再说话,沉默了下来。
原来哥哥心中早有所定,现在困扰他的只不过是如何说服卫烈这个西王和南楚朝廷谈判的事情罢了。
杨黎语重心长:“玥儿,这些事不是光看表面的情势就可以下判断的,还得为以后的长远做打算,我们参与大楚新廷复国,如果最终失败了,那中原大地至少还在我们汉人手中,可如果因我们而落在了外族手里,我们就算死上一百次,百世轮回也难以赎清这份罪孽。”
杨玥沉默的点点头:“我相信哥哥,哥哥想要怎么做,玥儿一定支持。”
杨黎轻轻叹道:“好在清音还算明事理,有她暂时压着,卫烈才不敢胡来,我再想想办法吧!”
两兄妹就这样说完后,静静的坐着。
过了一会儿后,一个下人走了进来,递给了杨黎一封信:“大人,有人送来这封信,说要亲自转交给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