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辞一笑,说道:“方才谢大人已经说了,会和言希住一屋。”
慕北湮定了定神,绕开景辞,走到谢岩跟前,说道:“那么,言希我就交给你了!”
谢岩拍拍他的手,“放心,明早我们会跟他一起回贺王府!”
慕北湮略舒了口气,返身又走回左言希跟前,“啪”地一脚踹飞他跟前的凳子,喝道:“左言希你记着,是你自己要留在这里的,如果有个什么,可别说是我无情无义,留了你在是非之地担风险!”
左言希眉眼安宁,微笑道:“放心!”
慕北湮无言以对,只得领了众人,拂袖而去。
待他离去,谢岩揉了揉鼻子,问景辞:“为何不让言希跟你住一屋子?”
景辞道:“你家长乐公主抢了阿原的屋子,你让阿原住哪里?这县衙狭小,一下子多了这么多人,本就很挤了,总不能让她睡柴房里吧?”
谢岩俊秀面庞不由地黑了黑,“长乐公主不是我家的,是你家的!”
景辞冷冷一笑,“只有阿原是我家的,其他都不算!”
阿原受宠若惊,瞄着李斐、井乙等诡异的神色,干笑道:“不妥吧?”
景辞道:“你捕快,我典史,哪里不合适?不然你跟李大人睡一处?还是跟井兄弟他们挤一挤?”
李斐、井乙明知阿原是姑娘家,忙着摆手不迭,说道:“不用不用,很……不方便。”
李斐更是加了一句,“我现在住的那屋子,漏雨,漏雨……”
他正日求夜求,公主和使臣在县衙的这段时间,万万别再下雨了,他不想当水上县令,还得打拱作揖,四处看人眼色。
阿原轻声问:“你为何不跟左言希宿一处?”
景辞眉目不动,更轻地答她:“怕你吃醋!”
阿原甚感有理,但看着左言希果然随了谢岩离去,又觉得哪里不对。
她啧了一声,问向小鹿,“疑犯与钦差大人共同住一屋……这叫什么?”
小鹿眼珠滴溜溜一转,悄笑道:“这就叫蛇鼠一窝!”
但她转头又问:“可他们不住一处,难道安排你和谢公子住一处?想想往日,你们俩……如果再加上小贺王爷,那可是齐全了!”
“……”
阿原忽想起,景辞未必是怕她吃醋,而是他自己吃醋了。
看景辞也离去,她忙跟在后面要问他时,景辞忽然开口了。
“阿原,我记得你昨天用的是一支碧玉簪,簪头是如意云纹;明天也会记得你今天用的是一支银簪,椭圆头,素白无纹。”
阿原眸光大亮,“你一直在留意我用什么簪子?你喜欢我用哪一支?”
男装不够美貌,她自然更该用景辞喜欢的簪子,愉悦了他的眼目,他眼底的光亮便能愉悦她的眼目,正是两厢得益之事。
景辞淡淡瞥她,“我只是告诉你,若一个人在意另一个人,会在意她的每一处细节,绝不可能连她的簪钗都认不出。”
阿原蓦地悟出,他是指左言希认不出那支小珠钗,证明他根本不曾将小玉放在心上。
但她已因他话中另一重含意惊喜不已,“嗯,你只是在告诉我,你很在意我。”
景辞顿了顿,负手走得远了,再不理会她。
阿原便命小鹿,“去拿个布袋给他。”
小鹿不解,“拿布袋给他做什么?”
阿原笑嘻嘻道:“装!让他装!”
这晚阿原睡得不好,很不好。
不知谁欺负了知夏姑姑,把她房间也占了去,于是知夏姑姑也搬到景辞卧房打地铺了。
而本来打算跟知夏姑姑凑和一晚的小鹿便也只能跟过去了。
知夏姑姑不仅在景辞床边放了一架屏风,还把她的地铺打在景辞床边,阿原、小鹿只能在稍远处另外打了个地铺。
阿原虽略有遗憾,但真的孤男寡女共处一室,纵能与景辞更加亲密,回头面对昔日同僚,还得每日共事,到底尴尬。
看来想修炼出当日原大小姐颠倒众生、恬不知耻的能耐,她还任重道远,——幸亏她只想颠倒景辞一个。
因自家小姐不能睡床,小鹿有些忿忿,但想着不必和知夏姑姑睡一处,倒也欢喜,抱着小姐柔韧的腰肢很快入睡。
她睡着时照旧是不老实的,依然不时在阿原腰际捏腰几把,顺便将她蹭上几蹭,蹭开了两人盖的棉被,最后伸出腿来,搭到了阿原的腿上。
阿原又是查案,又是侍奉长乐公主,奔波了一整日,早已累乏得不行,睡梦中觉得吃力,一脚蹬开小鹿的腿,顺势反将她压住。
小鹿睡得死,咕哝两声,伸臂揽住她小姐的脖颈,口水差点流到阿原脸上。
知夏姑姑年纪越大,睡眠越浅,隐约听到那边动静,便再睡不着,忍不住低低咒骂:“贱人!贱人的侍婢也是贱人!”
忽觉眼前有黑影一晃,然后便传来小鹿的惨叫。
看起来清弱无力的景辞,轻而易举地抓起八爪鱼般的小鹿,丢到了知夏姑姑的铺位上。
阿原惊得坐起,下意识地先去抓向破尘剑时,景辞已将她的手压住,轻声道:“是我。她跟你在一起,扰得大家都睡不好。不如跟知夏姑姑睡得好。”
小鹿被摔得苏醒过来,拖着哭腔叫唤道:“我明明睡得很好!”
阿原也有些无力,“我睡得……也还行!”
景辞道:“我压根儿没睡着!”
小鹿道:“我天天跟小姐睡一屋,又不打呼噜,怎会让你睡不着?”
知夏姑姑忽阴森森道:“说梦话比打呼噜还让人睡不着!”
她虽说着话,却依然闭着眼一动不动宛若睡着。小鹿就在她身畔,给吓得差点跳起来,低头怔怔地看她片刻,才道:“我……我信了!果然说梦话比打呼噜还让人睡不着……人吓人,吓死人了!”
阿原眼皮又涩又沉,说道:“算了算了……你就跟姑姑将就一晚吧!”
景辞道:“嗯,不用管她。你若困了,赶紧睡吧!”
阿原打着呵欠,说道:“当然困……也不知长乐公主明天还会有什么馊主意。若是她命我劈柴,你陪我一起劈吧!”
景辞道:“好。”
孤伶伶的一个字,依然是日常清淡得听不出任何感情的语调,偏如一注幽泉般无声沁入心间,清甜清甜的,遂连五脏六腑都似被熨过般舒坦,醺醺然说不出的惬意。
阿原的睡意便不知被扫到了哪里,抬眼怔怔地看着景辞。
景辞冲她浅浅而笑,抬手替她盖好被子,说道:“快睡。”
屋中并未点灯,但阿原居然能借着窗外投入的素月柔光看清他唇边的浅笑,看到他眸心的辉彩,以及他替她拉起被子时修长的手指。
卧房里随后一直很安静,只有小鹿因不习惯与陌生人同宿,在地铺上辗转反侧着,不时发出细微的声响,只是慑于知夏姑姑之威,她连梦话都不敢说了。
阿原没听到床榻上的景辞再有任何动静。
他那样的性情,不论睡着还是没睡着,应该都不容易让人看出他的动静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阿原实在困得不行时,才渐渐睡去,眼前兀自晃着景辞修长的五指。
那五指白白净净,轻叩在案板上,伴着他微含愠怒的清冽声音:“谁让你学这切鲙了?”
有少女委屈答道:“姑姑说你最爱吃切鲙,我却只能等着你做给我吃,失了女儿家的本分。”
他冷笑,斥道:“你倒是听话!可如果你学得会,还用我费事去做?”
少女仿佛在滴着泪,却倔强地一片片继续去切鱼片时,他拍开她裹着纱布的纤细手指,声音却柔软了许多:“……算了,就算我喜欢做给你吃好了。”
他的手灵活利索地抓起菜刀,却不忘用嘲讽的口吻损她道:“让你剁鲤鱼,没让你剁手指……呆成你这样,也不容易……”
忽有“轰”的一声剧响,宛若巨雷当头劈过,又似谁在厉声怒斥……
阿原惊叫一声,猛地坐起身来,只觉心口怦怦乱跳,满背的热汗已湿漉漉地粘着中衣。
举目看时,窗口已然微微露白,并无风雨声,更无巨雷声。
屋中一片静谧,连小鹿都已没再翻来覆去,应该睡得正沉。
阿原大口的喘息慢慢平定,汗水也渐渐渐地凉下去,但胸中却始终有一块滚烫得厉害。
切鲙,她和景辞切鲙,并不只是幻境或梦境。
连景辞都承认过,她曾在切鲙时弄伤了手指。
那个委屈却倔强的少女,分明就是她;而活得张扬肆意的原清离,几时这样委屈地活过?梦中之意,是被知夏姑姑训斥,怪她蠢笨,不会做切鲙,要劳景辞动手?
阿原很想否认,但梦中景象历历在目,分明就是亲身经历。可若是往细里深想,依然脑中阵阵疼痛,电光石火间再无法抓住一星半点确切的场景。
她定定神,披衣而起,绕过小鹿和知夏姑姑,绕过屏风,慢慢走到景辞跟前,借着迷蒙的月光仔细看那张第一眼看来便觉异样熟稔的面容。
他们有着过往,可那到底是怎样的过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