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辞吸了口气,“为何又要收押左公子?”
井乙道:“听说左公子屋子里搜出了小玉的贴身之物,还发现了那个银香囊!”
“什么银香囊?”
“就是那个银珠……缀那个银珠子的……他们都说那是贺王的东西,猜测是贺王杀了小玉,左公子为替小玉报仇才做出弑父之事……”
他的话尚未说完,景辞已快步奔了出去。
月洞门内,左言希那座清幽静雅的小院,已成了官府临时审案的公堂。
一众公差的随侍下,长乐公主端坐于梨花树下的一张圈椅之中,正悠闲地啜着茶。
此处似比别处更清冷些,暮春初夏的时节,依然有散散落落的梨花碎瓣飘落,洁白如雪,却很快被众人匆忙来去的靴子碾压成尘。
左言希被绳索缚住双手推出门来,面容有些苍白,但神情还算镇静;慕北湮重孝在身,提了苴杖在手,紧跟着赶出,护在左言希跟前,与长乐公主两名执鞭在手的随从对峙。
谢岩如此紧张,让人立刻通知景辞,不仅是因为长乐公主打算收押左言希,而是因为长乐公主已打算当场用刑逼供。
左言希再尊贵,也无法和奉皇命前来查案的长乐公主相比。若她执意刑讯左言希,连谢岩也无法阻拦。
景辞也顾不得会被人猜疑身份,疾步走到那边石桌前,看向托盘内的证物。
一样是浅粉色的女子小衣,大约已被确定是小玉所有;另一样则是鎏金银香囊。
香囊是镂雕着鸳鸯戏水的纹理,和先前贺王床榻上悬的那只帐中香囊一样,中间暗藏机括,可以确保不论怎么翻滚,其内燃烧的香料都不会翻落。只是这只更加小巧,尚不足小儿拳大,上方挂链已断,下方则有小小的坠脚,本该缀着三颗银珠,如今却只剩了一颗。
那颗银珠同样镂雕着鸳鸯,正与小玉口中所含、小馒头槐树下所捡的银珠一模一样。
贺王的一名姬妾正跪在地上,禀道:“这香囊的确是王爷帐中所用,前些日子不见了,我等也不清楚。后来薛夫人便让我们另找一个悬在帐中了。”
薛照意也跪在一边,泣道:“可言希公子素来孝顺谦和,绝不可能做弑父之事,求公主明鉴!”
长乐公主问:“左言希会不会弑父先放一边,你且先答我,小玉失踪那晚,是不是去了贺王那里?”
薛照意叩首道:“王爷近来伤病在身,妾身与两位姐妹虽照顾王爷起居,但很少留下侍奉王爷,委实不知那夜情形!”
长乐公主冷笑道:“可贺王床塌上的东西,也不会无故飞到左公子卧房中,更不会无故飞到他的侍儿口中吧?”
薛照意虽为人玲珑,此时也手足无措,不知如何应对。
左言希藏起小玉的小衣,可证明左言希与小玉有私情,至少已超越了一般的主仆之情;与小玉之死有关的银香囊的出现,证明左言希很清楚小玉的死因,——那死因无疑与贺王相关。
而贺王遇害那晚,左言希并无确凿的不在场证据;何况他一身武艺深藏不露,若想暗中潜回贺王卧房杀人,简直轻而易举,越发令人生疑。
长乐公主虽视阿原如眼中钉,但二人判断竟出乎意料地一致。
而今,不仅证据确凿,若算上昨晚杀害证人傅蔓卿,连证人都齐全了,完全可以办成铁案。
慕北湮并不相信父亲奸杀小玉,但目前更要紧的是不能让左言希受刑。可即便他冒险与长乐公主对峙,也难以解决左言希眼前困局。
景辞沉吟着,走到谢岩跟前,轻声说了几句。
谢岩正在踌躇,闻言眼睛亮了下,上前道:“公主,刚阿原他们已经勘察过,并找到证据,证实小玉正是在那边树林中遇害。”
长乐公主道:“不论小玉在哪里遇害,既然有香囊为证,足以说明与贺王、与左言希脱不了干系。”
她的目光淡淡扫过谢岩,声音冷而清朗,“左言希既有重大嫌疑,收监审讯是少不得的例行程序。既然你们都不愿为难这位左公子,少不得由本公主来做这个恶人。父皇交待下的差使,你们敢耽误,本公主可不敢耽误!”
此话一出,谢岩固然不好硬拦,连慕北湮也不由犹豫。
慕北湮素日时虽任性胡闹,但到底久在京中,深知宦海浮沉,君心难测。
梁帝出身武将,伐晋失败后性情越发暴躁多疑,爱将遇刺对他必定也是不小的打击。慕北湮若敢阻拦公主审讯嫌犯,如果追究起来一样罪责难逃。
左言希忽绕过慕北湮走上前,平静道:“想来我再怎样辩解自己从未见过这些证物,于公主而言,也不过一面之辞。但我若将所有罪责揽下,公主当真认为便可以向皇上交差了?”
长乐公主靠在椅背上,轻笑道:“为何不能交差?”
左言希尚未回答,旁边忽有一人答道:“小玉乃是被人奸杀,若是贺王所为,以贺王权势,根本无须借着深林暗夜掩饰行止,更无须抛尸;左言希虽有嫌疑,但为一侍女弑父,即便真是心中所爱,也是匪夷所思,难以服众。他留下小玉贴身衣物做纪念还可理解,把小玉遇害时凶手留下的香囊留下做什么?怕人无法发现他的杀人动机?何况,他既留下香囊,岂会认不出香囊上的珠子?又怎会容得另一名侍儿将珠子缀在珠钗上招摇?生怕旁人不疑心吗?暗中布局之人做得越多,破绽便越多,公主聪慧英明,想来不会受人诱导,妄动刑罚。”
长乐公主眸光连连闪动,盯着眼前抱肩而立的年轻男子,慢慢问道:“你是何人?”
景辞轻轻扬唇,“我姓景。”
他很无礼,未说官号,未报名字,甚至没有最起码的敬称和谦称都没有。
但长乐公主手中的茶盏已顿了一顿,“景……”
谢岩忙上前道:“以公主之才智,当然也已看出其中蹊跷。好在小玉之案已有进展,不如先将左言希押下,若下面能查出更多证据,也可令他无可辩驳;便是真有人刻意栽赃陷害,公主也必能还他清白!”
长乐公主透过纱帷打量着他和景辞,又啜了口茶,方惬意地轻笑,“嗯,你们说的……也有道理。来人,先将左言希押下去,待我细细查过再审吧!若你们能证实他的确是被冤枉的,我自然还他清白!”
谢岩松了口气,应道:“遵命!”
他本是因左言希暗中求助才接了贺王这个吃力不讨好的案子,再不料查了没多久,左言希自己居然被卷了进去,心下着实为难。如今只要长乐公主不用刑,他暗中斡旋,想保左言希平安倒也不难,一切便有回旋余地。
慕北湮也略略放了心,只低喝押送左言希的侍从道:“给我小心侍奉着,如果有什么差错,小爷要了你们脑袋!”
侍从领命时,左言希转头看了眼他的卧房。
卧房内早已被翻得底朝天,所有箱柜一概打开,衣物衾被一一搬出,连他珍藏的药材都被尽数取出,摊了一地。
阿原慢慢穿过满地的杂物走出,手中执着一枚刚刚找出的半旧剑穗,清亮的眸子有些黑沉,正冷冷地盯着左言希。
苍黑色的剑穗,编织了精致的双雀纹绳结,垂落着长长的流苏。
左言希蓦地变色,连唇边的血色也顷刻褪尽。
景辞、慕北湮等一心为左言希化解眼前危机,都未曾留意到阿原什么时候进了左言希卧房,见左言希面色不对,才顺着他的目光向阿原注目。
阿原已悄然藏起那枚双雀纹剑穗,然后在他们的注视下,空着双手若无其事地走了出来。
景辞打量着她,问:“有什么发现?”
阿原摇头,“没有。就看着不少罕见的药材被翻在地上,忒可惜了。”
景辞沉吟,“嗯,都是他的宝贝,回头叫人收拾下。天热,的确容易坏。”
他们说话间,左言希已在侍卫的押送下离去,再看不出是何神情。
长乐公主的目光向来爱在谢岩身上流连,但此刻更多在盯着景辞,颇有研判之意。
景辞已走到那边石桌旁坐下,仔细检查那只香薰。
长乐公主问:“你和谢岩可把这香薰拆开两遍了,看出什么没有?”
谢岩对她向来避之不及,可惜如今避无可避,只得淡淡道:“没什么,就看着里面的香丸尚未燃尽。”
长乐公主沉吟,“燃了一半时,熄了?倒有些奇怪。”
贺王所用之香丸和炭料,当然都是最好的,不可能无缘无故中途熄灭。
谢岩道:“并不像淋了雨,或浇了水,不然香丸早该就被泡得没有形状了……”
小鹿不知哪里摸了个桃子在啃着,亦凑在阿原旁边观望。
景辞忽向她一招手,“过来!”
小鹿指了指自己的脸,嘴里含着一口桃子,口齿不清地问:“我?”
阿原已将她一推,推到景辞跟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