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辞好一会儿才能移开目光,扫过前方空荡荡的小看台,换了个话题,“先前你和小鹿不时到什么茶楼听书,大约就是这里?”
阿原道:“茶楼里龙蛇混杂,我有时会过来看看,顺便抓几个小毛贼,倒没怎么听书。小鹿倒是喜欢,得空儿便往这里钻。”
说话间,跑到后面找伙计打探消息的小鹿已悻悻走过来,说道:“还想着来这边茶楼等消息,可以顺便听听书呢!谁知张先生今天又病了,说这两日都未必能来。”
“张先生?那个说书先生?”阿原嗤之以鼻,“瞧你这狂热劲儿,还真打算拜他为师了?”
小鹿笑嘻嘻道:“我仔细想过了!我一没小姐的容貌,二没小姐的才情,如果学得一手说书的本领也不错。日后小姐抓贼抓乏了,不想动弹时,我也可以靠说书来养活小姐!”
阿原看着她全无心机的笑脸,半晌方能道:“有志气!有志气!我真是……太谢谢你能想那么周到了!”
小鹿便道:“那我现在就去瞧瞧张先生吧!他住得离这里不远。想讨好他教我说书,不如就趁他生病时去端个茶递个水什么的,必定事半功倍!”
阿原抚额道:“好,好……学得能说会道,以后可以帮我吵架骂人也是极好的。”
小鹿得了小姐应允,欢呼一声,已奔了出去。
景辞看着主仆二人说话,清清冷冷的黑眸渐转柔和。他轻轻笑道:“小鹿想多了。我虽然没有滔天富贵,但养你大约还养得起。即便我注定寿促,留给你的家财也该可以让你一世富足。”
阿原愕然,“你……你说什么?”
景辞道:“我说,待处理好此事,你便随我回京吧!端侯府虽偏僻了些,倒也清静。”
阿原忽听得他说得如此直白,顿时又羞又喜,反有些手足无措,忙垂下头掩饰自己赤烧的脸颊,说道:“其实……嗯……也是好主意。不过我终究是原家的女儿,还是要跟母亲商议商议的……我虽不记得从前的事,但原府应该早就替我将嫁妆备得妥妥贴贴吧?”
先前逃婚,那是因为无法面对她的过去,也无法想象嫁给一个即将死去的陌生人是何等情形。如今她已见到景辞,确定了彼此的心意,当然愿意光明正大地嫁过去,从此与他双宿双飞,何等快活!
但对面的景辞迟迟没有应答。
阿原疑惑抬头时,才发现景辞抿着淡白的唇,正将手压住胸口,微阖着黯淡的双眸低低喘息。
她忙扑过去,问道:“阿辞,怎么了?”
景辞勉强一笑,“没事。休息片刻便好。”
阿原不太明白,景辞这几日明明已经好得差不多了,怎么忽然又病了。
虽说查人命案时谈婚论嫁,有点不合时宜。但不管怎么着,谈婚论嫁总是喜事,何况又是景辞自己提出来的,所谓人逢喜事精神爽,哪有谈起喜事病如山倒的?
眼见景辞不适,又放不下案情,阿原只得去附近的客栈里要了间上房,陪他在客栈里休息。
景辞的症状一直到入夜后才渐渐缓解,披衣坐起向花月楼的方向眺望。
阿原端了碗清粥来,又问道:“你这病到底是怎么回事?左言希那么好的医术,也除不了根?”
“不是说了么,先天弱疾,脏腑本就比寻常人虚弱些。若控制得好,没有大悲大怒,兴许还能活个几十岁吧!”
景辞漫不经心地答,仿佛在说着与自己无关的闲事。
阿原立时想起他被亲近之人背叛、挑断足筋弃诸狼群的消息,不由打了个寒噤。
凭他怎样的刚毅深沉,涵养不凡,遇到这等磨挫都不可能等闲视之。大悲大怒,引发旧疾,便是意料中事。
景辞已走到桌前,看着熬得黏稠清香的粥,被夜色浸得黯淡的眸子忽然闪亮了下,“你熬的粥?”
阿原道:“嗯,看你睡着了,横竖花月楼那边没消息传出来,就去炖了些粥。既然胸闷不适,吃什么都嫌腻味,喝点粥想来应该不妨事。”
她尚未说完,景辞已坐到桌边,拿汤匙在粥中挑了挑,浓黑的眉峰已然挑起:“是粳米和粟米一起熬的?”
阿原点头,“我想着药补不如食补,粟米和着粳米,性温味甘,阳中带阴,清淡养体,长长久久吃着,对脏腑调理必有益处。”
景辞也不说话,一匙一匙吃着,不过片刻竟已吃得底朝天。
阿原见状大是欢畅,笑道:“想来劳碌了一整天,早就饿了。要不要再给你盛一碗?”
景辞丢下汤匙,摇头道:“现在不用,等宵夜时再热一碗就好。既然病着,也只能少吃多餐了……”
阿原连声道:“好!好!你若爱吃,我以后继续给你煮。想来知夏姑姑要挑毛病,挑不出这粥的毛病吧?”
景辞静默片刻,答道:“以粥养体,本就是她教你的。”
“啊?她?”
“你虽不记得了,但熬制的粥倒是和从前一样的味道。”
“我……以前熬过?”
阿原刚收了空碗准备送出去,闻言不由愣在那里。
看着他眼底不知是希望还是绝望的星芒,她脑中似也有点点星芒混乱闪动。
恍惚间,她仿佛听到少女娇糯柔美的声音:“师兄若是爱喝我熬的粥,我天天熬给师兄喝,好不好?”
有年轻男子仿佛哂笑一声,不曾答她的话,转身给了她一个冷淡的背影。
那背影颀长高挑,蒙了雾气般不清楚,可她却能清楚地知道,那就是他,就是景辞。
“师兄……”
她几乎拼命全力在叫,想要破开眼前突如其来的幻觉。
“当啷”的碎响中,阿原抱住蓦然疼痛得似要裂开的头。
“眠晚!”
有人低低惊呼,她的身上便暖了一暖。
阿原喘着气,努力调匀呼吸,终于强迫自己慢慢从幻觉中醒过神来。
空碗跌在地上,已经裂作数瓣。
景辞不知什么时候已将她揽于怀中,紧紧拥住。
他的声音低低哑哑,难掩的惊慌失态,“莫怕,莫怕,师兄在这里……”
阿原侧过脸,便看到他清秀苍白的脸,漆黑焦灼的眸,全无寻常时的冷淡与骄傲。
阿原的身体抖得渐渐没那么厉害。
她看着他那平日里让人无法看清的眼眸,喘息良久,才从喉嗓间憋出字来:“师兄?为什么是师兄?”
景辞颤了颤,松开了她。
他凝视她片刻,面色虽然苍白,神情已渐渐恢复最初的清淡平静。他道:“哦,因为我从前也有过一个师妹,害怕时的模样倒跟你有几分相像。我大约病得不轻,刚有些糊涂,竟分不清你们来。”
阿原脑中半是现实半是幻觉,混沌交错间接口便道:“我怎么觉得你就是我师兄?”
景辞黑眸如墨,紧盯着她仓皇的脸庞,呼吸顿住片刻,方道:“我生长于镇州,你则是从小在汴京长大的原家大小姐,怎么可能有我这个师兄?”
阿原擦着额上大颗大颗渗出的冷汗,含糊应道:“也是,也是……”
她仿佛已听得很明白,却总还觉得哪里不对。
景辞拂了拂她额前的散发,无声叹息一声,张臂又将她拥入怀中,低声道:“别想了。我问过左言希,你当日头部受创,所以头疼、眩晕或产生幻觉都很正常。”
“是……是么?”
可她的幻觉里为什么偏偏会有景辞,有师兄,甚至还有她熬的粥?
她已不记得她为他熬过粥,而他却清晰地记得她熬制的粥的味道。
如他所说,他在镇州,她在汴京,她这个连厨房都不知道在哪里的原家大小姐,到底是什么时候、又在哪里替他熬的粥?又怎会跟知夏姑姑有交集?
知夏姑姑对她,那不仅是有成见了,简直可以用恨之入骨来形容。
她满腹疑惑,想问更多时,景辞已轻叹道:“别再想着你从前是什么样了。真正的原大小姐究竟是怎样的,其实知道的人并不多。我以为我知道,后来才晓得错得离谱。如今……这样的你,也挺好,挺好……”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沉,嗓音中竟似有一丝哽咽,又似有着隐约的期待。
所以她顺从着自己的内心,伸手抽开景辞的衣带,暖暖的纤长手指贴着他单薄的中衣。
景辞身躯一震,长长地吸着气,看着她近在咫尺的绯红面庞。
这时,只闻门外传来小鹿的叫声:“小姐,小姐,我可找到你了!”
门扇被“啪”地一声推开,二人相拥相亲的模样顿时一览无余,连阿原不老实伸出的手都落入小鹿眼底。
小鹿看着二人暧昧得不能再暧昧的姿势,张了张嘴,然后才能嚷道:“小姐,你继续,继续!我在门外守着!守着!”
她一伸手,又“啪”地将门扇关上,然后身形一矮,果然尽职尽责地坐在门槛上守着了。
阿原愕然看着门缝中隐约看到的小鹿背影,一时不知道还要不要继续下去。
景辞垂头瞧了一眼,默默按住她搭在腰间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