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夏姑姑视阿原如寇仇,阿原当然不屑热脸贴她冷屁股,便连看都懒得看她一眼,越过她径向前走去。
好在衙门前那对大石狮旁翘首相盼的,除了知夏姑姑,还有小鹿。
小鹿已蹦蹦跳跳迎她小姐,顺便横了知夏姑姑一眼,才笑道:“公子,你跟景典史玩了一天,这气色好像更好了!”
阿原笑道:“那是自然,你家公子风华无双,倾倒少女无数……”
她一揽小鹿脖颈,亲昵地凑到她耳边,用恰能让知夏姑姑也听到的声调轻笑道:“更能倾倒我的端侯夫婿!”
那牛车车夫再也看不下去,匆匆挥鞭调头而去,一路愤愤地低骂:“伤风败俗,伤风败俗……”
只是那话语间,除了愤恨,又夹杂了说不出的艳羡。
毕竟容貌俊俏到宜男宜女、男女通吃,还真不是一般人能办到的。
阿原见知夏姑姑脸色更黑沉,越发心神通泰,大笑着拥了小鹿进衙,却不曾注意到景辞展信阅览时忽然血色尽褪的面庞。
李斐得知姜探未死,出现在涵秋坡,倒是大吃一惊,带了井乙等连夜去搜山。但阿原料着姜探虽病弱,却机警聪明,又有同伴相助,必定难有结果,越性就在衙中休息,顺便让小鹿去给她煮碗面。
她对小鹿的厨艺并未抱太大指望,好在她于饮食并不挑剔,煮熟能吃就行。
她对住处也不讲究,如今住在精致华丽的卧房里,也未觉得比原先的简单陈设舒适多少。
不过,她很喜欢长乐公主留下的那个大浴盆。
山野间奔忙了一整天,能痛痛快快泡个澡,松散松散筋骨,无疑是桩难得的享受。
湿淋淋爬出来时,才听得小鹿在外面唤道:“公子,面来啦!香喷喷的排骨面呢!”
阿原一边披上衣衫,一边甩着湿发去开门,笑道:“排骨面?大晚上的,你哪里弄来的排骨面?”
但门一打开,她立刻晓得哪来的排骨面了。
小鹿正努力保持着端庄稳重,紧随在景辞身后。她手中端着个托盘,里面果然放着两碗色味俱佳的排骨面,
景辞素袖洁净,身上看不出半点烟火气,但阿原只闻着那排骨面的香味,便晓得这必是景辞的手笔,——这感觉,倒似吃过很多回他煮的饭菜一般。
她微微失神时,小鹿已将面摆放到桌上,笑道:“我正请厨娘替我擀面呢,刚好景典史过来,也说要吃面,于是……”
小鹿盯着洁白柔滑的面条,咽了下口水,说道:“景典史的手艺,自然比我强多了!对了,那边还有半锅呢!”
景辞扫过阿原松散的衣衫,淡淡道:“那你还不去盛?再晚可就没了!”
小鹿怔了怔,忙笑道:“好,好,我去盛面,吃面……你们慢慢吃,慢慢吃!”
她暗暗骈起大拇指屈了两屈,向阿原做了个比翼双飞的动作,贼兮兮地挤了挤眼,才急急奔了出去。
和从前左拥右抱的生涯相比,她家小姐不仅吃得太素,而且吃得太少,是时候饱餐一顿了……
景辞做的面,即便是纯素的,也有种自然的清香,更别说排骨面了。
但阿原几乎没品出排骨面是什么味道来。
景辞气定神闲地坐在她对面吃着面,泰然自若地拿她的杯子漱着口,但看她的眼光,似乎她才是他的排骨面。
这似乎不对吧?
她是风流无双的原大小姐,他是她志在必得的如意郎君。他才是她想吃的排骨面。
可为何她食不知味,魂不守舍,只得绞尽脑汁地揣度着,以往面对她的情人们时,她该是怎样的姿态和神情。
“吃完了?”
景辞忽低沉地问她,取过旁边宽大的沐巾,拢住她的长发,一点点替她吸去发际的水分。
阿原很想回过头来将他抱住,但此时孤男寡女共处一室,那干柴烈火燃烧起来,倾了沁河之水都难以熄灭。
这本该是她从身到心都在冀盼的,可真有实践机会时,她竟莫名地有些恐慌。
“阿……阿辞,如今正闲着,你何不跟我说说,我们过去的事儿?”
趁着他换干净沐巾之际,她急急脱开身,一边倒水喝着,一边试图转开话题,继续追问她问了多次却始终没能问出的答案。
“哦,过去……”
景辞走上前,将她刚拢起的衣衫向下一扯,将她打横抱起,说道:“过去……就是这样的……”
阿原手中饮了一半的茶水“啪”地跌落地间,人被他轻轻丢入衾被间。
她想要拒绝,却又觉得如此矫情,实在有失原大小姐视天下男子为囊中之物的风范。
景辞身形一震。
他的手还是那样凉意袭人,但所过之处却似有烈焰焚遍,渐将她仅余的神智抽空,满心满眼都只剩了眼前的男子,以及眼前男子带来的欢愉。
浑沌里,一样看不透的漩涡般的双眸,一样令她无法抗拒的欢愉,可她却似在唤着不一样的名字。
她似在呜咽里低唤道:“师兄,师兄……你醉了……”
阵阵酒气迎面扑来,她辨不出是害怕还是渴求,终究不再挣扎,只是轻声说道:“师兄,我不想嫁给二殿下。哪怕是明媒正娶的夫人,我也不想嫁。”
她的唇颤抖得厉害,却很小心地贴到他赤烧的面颊,“我只想跟你在一起,一辈子。”
这句话似已在在心底压了无数个日夜,却拼尽了她这么多年积攒的勇气,才敢轻轻说出口去。
对面那人忽然间顿在那里。
黑暗里,她看到他的眼睛里跳动着不明的火焰,幽深而可怕。
片刻后,他放开她,撩起帐帷,踉跄奔出。
床前忽然闪过一道黑瘦的身影,伴着妇人恨毒的咒骂:“竟敢趁着阿辞醉酒勾引他!贱婢!贱婢!”
声声斥骂里,妇人手起手落,金针重重扎向女子见不得人的部位……
她失声痛叫,却被那妇人用衾被压住头脸和双手,动弹不得。
一针一针,蕴了那妇人不知隐忍多久的怒火,继续重重扎下,拔起,重重扎下……
她的惨嘶和哭叫尽数厚重的棉被压住,半点声音也发不出来,更不可能唤回醉酒离去的他……
她仿佛在奋力挣扎着,又仿佛只是绝望地承受着。她似被溺入深不可测的海水里,又似被关入黑不见底的炼狱中,疼不可耐……
“阿……阿辞!”
阿原蓦地惊叫出声,重重地吐了口气。
“阿原。”
与她亲昵着的男子应她,声音低哑,却是难得的温柔。
她没在海水里,没在炼狱中。
脱开那莫名的幻境,她满怀依然是对眼前之人的贪恋和渴求。
阿原定定神,轻声道:“阿辞,我们必定在一起过,还曾因为彼此想在一起受尽磨难。”
景辞凝视着她,声音干涩,“你想多了!”
阿原笑道:“我也觉得我想多了。或许……是我们前世受了太多的折磨,终究又没能在一起,才会有今日的缘分吧?”
原大小姐出身高贵,风流张扬,上有梁帝、原夫人宠爱,中有众情人相助,下有护院家丁保护,怎么可能活得那样谨小慎微,受尽他人欺凌折磨?
她断断续续想起的那些零落记忆,大多悲惨痛苦,和原大小姐本该拥有的生活全不相干。
或许,那次受伤令她失去了从前记忆的同时,意外唤起了她前世的一些记忆?
阿原晃了晃脑袋,抛开那些不合时宜出现的幻觉,却不由自主地说起她幻境里曾说过的话。
她道:“阿辞,我只想跟你在一起,一辈子。”
景辞神情有片刻的恍惚,伸手抚她面庞,然后,倾身。
“唔……”
阿原吸气,疼得整个人都蜷缩起来。
烛影摇红里,景辞的面庞比寻常柔和许多,双眸却依然清明而冷静。
颠鸾倒凤,一夜荒唐,偏又美好得不真实。
阿原醒来时,正见小鹿在卧房中忙碌着,收拾昨夜留在桌上的碗筷。
阿原坐起身,看着空空的床畔,开始疑心夜间的事会不会又是幻象。
作为一个曾经摔坏过脑袋的人,把幻象当作真实并不稀罕。所以,昨夜她可能只是做了个梦?
疑惑之际,她的身子略动了动,立时觉出些异常。
她抬头看向小鹿,“小鹿,昨晚景典史来过?”
小鹿懵了,伸手去摸阿原的额,“小姐,你没事吧?景典史刚刚才离开,临走还跟我说,让我手脚轻些,别吵着你。结果你……这么快就把人给忘了?小姐,好歹你还没下床呢,就薄情成这样,不至于吧?莫非景典史身体不好,让小姐很不开心?”
阿原似被塞了满脑的浆糊,挠着头开始回忆夜间之事,闻言不由大窘,抬头一记爆栗敲在小鹿脑门,“死丫头,胡扯什么呢?”
小鹿揉着乱蓬蓬的头发,傻笑着问:“那你……昨天你到底开不开心?”
阿原仔细想着,唇角笑意渐浓酽如酒。
她黑黑的长睫扑闪着,笑嘻嘻道:“开心!开心得很啊!”
确定昨夜不是幻觉,不是梦境,她不由又倒回到床榻上,抱着尚有二人气息的锦被在被褥间滚来滚去,滚来滚去,心头却像大热天吃了沁凉的冰糖梅子般酸甜舒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