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纯然的漆黑里,他眼前似乎又有无数野狼的眼睛碧荧荧地闪动。此起彼此的狼嗥声便又回旋在耳边,子夜噩梦般挥之不去。足筋被挑断的痛楚里,另一处的痛楚更加槌心刺骨。
这世间最不容易筑成的情感,是信任;可最容易如泡沫般破碎的,同样也是信任。破碎后重筑的那一切,或许依然有无法抛撇无法忽视的种种情愫。可清明如他,竟也看不出,那其中究竟还有没有所谓的信任。
阿原,若真的只是阿原,真的只是沁河县的小捕快,他们的未来应该会幸福得多吧?
可惜,她不是。
他慢慢抱住肩,唇间低而冷地唤出那个不知多久没唤起过的名字:“眠晚……”
原府。
管事和侍从们将阿原迎进去,并不热烈,更不疏冷,言行恭谨而自然,仿佛她根本不曾逃婚,根本不曾一去数月杳无行踪,只是去赴了某公子的筵席,如今酒足饭饱,兴尽而返。
阿原走向她陌生的卧房,远远便看到窗扇上映出的原夫人等候着的身影。那身影同样曾经陌生,但分开一段时间再聚首,又似乎很熟悉。
阿原凝视那身影,眼底便有些发热。
伴她回房的侍儿笑道:“大小姐,夫人很记挂你,这些日子时常坐在大小姐的卧房里,一坐就是老半天。”
阿原道:“哦!”
脚下却行得更快了,竟有几分急切。
所谓的家,大约就该是这样的感觉吧?有人守着,等着,记挂你的寒温,感受你的悲欢,因你的得意而开心,因你的失意而伤感。
“小姐!”
小鹿听着小坏的唳鸣,已欢快地迎上前来,差点给她一个大大的熊抱。
待看到身后侍儿不太愉快的神色,她才稍稍收敛,只牵了阿原的手,笑道:“你可回来了!我们下午就到了,夫人已经看了几回天色,傍晚又问了最近你爱吃什么菜,令人预备了晚膳,就等你回来了!”
她凑到阿原耳边,悄声道:“我跟夫人说,你最爱吃端侯做的饭菜,最爱和端侯一起住,夫人便说,那指不定今晚都回不来。不过说也奇怪,夫人说这话时,好像并不太开心。”
阿原怔了怔,“是么?”
她缓步走进去时,原夫人已听得外面动静,快步迎了过来,恰在门槛间将她接到,面容上的殷切冀盼之色,迅速被恰如其分的温婉慈爱替代。她微笑道:“阿原,你可回来了!”
阿原有些羞窘,说道:“路上有事耽搁了下,反而回来得晚了,让母亲记挂了!”
原夫人道:“不妨不妨,便是没事,多与端侯相处相处,也是好事。早些熟悉了,成亲后也就更容易夫妻融洽。”
阿原红着脸,却笑道:“嗯,我也是这样想的。”
原夫人点头,“一路奔波着,大约也累了吧?走,咱们娘俩先去吃晚饭,待会儿便早些休息,明天上午我陪你入宫见驾吧!”
阿原一惊,“入宫?”
原夫人一边牵她手走向花厅,一边微笑道:“你的亲事,原是皇上钦赐。你这一逃婚,知道的,说你是伤病未愈,一时糊涂;那不知道的,指不定就能参你个大逆不道、抗旨不遵的大罪!”
阿原忙笑道:“有母亲在,自然不用担心皇上治我的罪。”
原夫人微微一笑,“先前已跟皇上提过,只说赶紧找回来养病要紧,大约也不会太过计较。明日入宫,你就当时病糊涂了,连自己在做甚么都不清楚,我再在旁边求几句情,此事应该不难过去。”
她顿了顿,又道:“不过你逃婚之事,京城里传得沸沸扬扬,着实很伤端侯府的脸面。话说端侯的性子很是古怪,看着对我颇有成见,却偏偏很得皇上宠爱。我不晓得当初你们是怎样相识,又是怎样议定亲事的,如今又是怎样的情分,只盼他别计较这事才好。不然的话,他若在皇上跟前添上些话,不仅亲事难成,指不定还会闹出什么别的乱子来!”
阿原心头不由打了个突。原夫人居然和景辞一样,都在疑心对方会在梁帝前说些对己不利的言辞……
她略一犹豫,便轻松笑道:“母亲不必多虑,阿辞身体不大好,性子也就别扭些,但心胸磊落坦荡,绝不会对母亲或我不利。”
原夫人叹道:“傻丫头,你了解他多少?他连他的来历都没仔细跟你说起过。”
阿原道:“嗯,但我晓得我喜欢他,他也喜欢我。总有一日他会仔细跟我说起过去的事,总有一日他会对千百人孤僻,却视我为心中瑰宝!”
原夫人清眸流转,如透过疏疏的林叶投下的月光,皎洁却有说不清的意味,“你希望他有一日能视你如心中瑰宝?”
阿原到底不好意思说,如今的景辞有时还是出言刻薄,但待她还算是极好的,指不定早已视她如瑰宝。不过如景辞这等性情,指望他亲口说出这样肉麻的言辞,只怕任重而道远。
好在,她有一辈子的时光,等他坦裎他的真心。
于是,阿原嘻嘻笑道:“只要我真心待他,终究会有那一日的。”
说话间,二人已来到花厅,那厢有人已有流水似的送入各种菜式,不一时便排了满满一桌。原夫人那个叫琉薇的贴身侍儿一边布菜一边道:“夫人,大小姐,有些菜式得现烹的才好吃,如今厨房里正在继续预备呢,不如慢些儿,边吃边等吧!”
阿原笑道:“不用了吧?我在外面一菜一汤便很够了,桌上这些哪里吃得完?快叫他们别再做了!”
原夫人留意着阿原爱夹的菜,轻笑道:“你病好后口味好像变了不少,也不晓得你爱吃什么,只好令他们多做几样。”
阿原摆手道:“我不挑嘴的,随便怎样的家常菜式都可以。何况我在小县城里待了这许久,也算真正懂得了一饭一粟,来之不易。有福当惜福,咱们别铺张浪费才好。”
原夫人便道:“也好。俗有云,花无百日红。这数十年来,诸藩镇各据重地,你争我夺,几番风云变幻,连这天下都换了主人,原府却能屡次逃过大劫,也算是乱世之中的异数了。可这天下依旧战乱纷纷,谁又能保得谁一世安乐?若能享得了富贵,耐得住贫穷,日后不管处于怎样的境地,都能知足常乐,安安稳稳过完这一辈子。”
阿原再不料会引得原夫人这样一番话来。她怔了半晌,才问道:“母亲,我只是随口一说,你别多心。我受伤前,说话应该也是这样直来直去,才会常常惹你生气吧?”
原夫人摇头,神思便有些恍惚,“你……从不会直来直去地说话。你虽是我的亲生女儿,却向来有自己的主见,不爱跟我这个母亲说起自己的心事。很多时候,我根本看不懂你在想什么,的确彼此有些心结。”
阿原因自己有着风流浪荡的名声,料得她往日必定放涎不羁,所言所行无不石破天惊,明知有些言行有失女儿家的矜持,也会试着代入从前的心态,于是很多女儿家不该或不便说出口的话,便能厚一厚脸皮坦然直言;一般女儿家不敢做的事,只要契合本心,她也照做不误。
但如今原夫人在说什么?
阿原不由纳闷问道:“那……我从前究竟是怎么说话的?”
原夫人苦笑,“哦……比如看着桌上菜式多,你大概会轻言细语地吩咐,这鱼难得,这山珍味儿也不错,送去给周公子吧!那菜还有那汤,小林儿爱吃,用个食盒装了送他府上去。琉薇,这个蛋羹你爱吃,便赏你吧,那几样就给瑞英、小鹿她们。”
阿原刚夹了一片蘑菇在筷上,怔怔地听原夫人说着,连蘑菇跌落在桌上都没发现。
她想都没想过从前的她居然会是这样的言行。
但从为人处世而论,从前的原大小姐无疑高明太多了。
不动声色间,既未浪费饭菜,又享受了美食,还能示好他人,收买人心。
无怪原大小姐在京中声名狼藉,无人不知其风流浪荡,依然有大好男儿前赴后继,甚至连谢岩这样家世品貌绝佳的贵公子都对其念念不忘,连长乐公主都不放在心上。
原夫人定定地看着阿原,似乎想从她身上找出原来那个原大小姐的神态风姿。
渐渐地,她的眼底涌上了泪光。
她沙哑着嗓子笑道:“于是,即便厨娘做再多的饭菜,清离的跟前,向来只有三五样她爱吃的,且大多清淡。有一日皇上过来相探,正好她在用膳,还大赞她懂得节俭,她也顺势将皇上哄得龙颜大悦,得了什么珍奇之物,往往不会忘了赏她一份。我一直不晓得,她如此聪明灵巧,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
阿原点头,然后觉出哪里不对来,“母亲,为什么……是‘她’?”
她就是原清离,原清离就是她。如今她就在原夫人跟前,原夫人也一直以“你”相称,但此刻却意外地称之为“她”。
阿原原以为她可能说得不明白,但原夫人居然听懂了。她抬袖拭去泪影,轻笑道:“哦……或许,你前后性情变化有些大,有时我甚至觉得你好像变了一个人。”
阿原不觉搁了筷,沉默片刻,说道:“我这一向听旁人说起从前的原大小姐时,也好像在听着旁人的事。而且这事透着古怪。失忆后性情改变不算奇怪,可为何原先原大小姐的能耐,如今我半点也记不得了?我好像没那样高明的绣功,字画上也寻常,但我会武艺,会驯鹰,还会抓小贼,这些都是原先的我不曾学过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