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正待说勤姑目睹韩勍搜人之事,忽闻旁边萧潇弯下腰来,干呕不已。
萧潇受了梁帝几脚,脸色一直不大好,此时站了片刻,伤处疼痛不说,更兼内腑翻滚,一时难受,便忍不住呕吐起来。
左言希也不计较往日他擒自己入京之事,连忙上前搭脉,皱眉道:“是不是被踹伤内腑了?皇上一时气恼,你莫放在心上。”
萧潇摇头,“我无父无母,承蒙皇上看顾才得以长大成人,视他如君如父,又怎会放在心上?只是想着帝王之家父子相疑,兄弟阋墙,明争暗斗不绝,忍不住反胃……其实还不如寻常人家粗茶淡饭,却一家和睦,其乐融融。”
景辞、长乐公主一时沉默,慕北湮叹道:“寻常人家也未必能安生。谁晓得什么时候遭受池鱼之殃,祸从天降?”
一不留神连老贺王都卷在其中送了命,更别说如小印子、瑟瑟等小人物了……
左言希已替萧潇搭了脉,说道:“亏得你健壮,吃点伤药便无大碍了。上回给你的伤药可还在身边?”
萧潇道:“没了。留给原大小姐了。”
景辞飞快瞥向他,“你不是说她没怎么受刑吗?”
萧潇道:“手指受伤,算不得严重。可小鹿遇害对她打击很大。我离开时,她脸白得跟鬼似的,连小鹿尸体都不肯让人带出去,精神差得很。”
他先前虽向景辞说过阿原情形,但景辞抱病在身,他恐添他忧虑,自然不敢多说;如今梁帝下令释放阿原,以阿原身份,立时能得到最好的医药照料,再说起便不妨了。
慕北湮闻言便道:“这半年日日伴在她身畔的,可不就是小鹿!只怕她看待小鹿比我还亲近些呢!我这便出宫瞧她去。”
他返身要出宫时,忽见那边大道上,他遣去接阿原的侍从飞奔而来,忙问道:“怎么了?没接到王妃?”
侍从点头,又忙摇头。
慕北湮焦急,正待细问时,眼前人影一晃,便见那侍从被景辞提起前襟,喝问:“她人呢?说!”
侍从白了脸,忙道:“王妃……原大小姐没事,没事!她……她满身是血,把一具发臭的女尸丢给我,抬头就问她的剑在哪里。书吏说剑是证物,她一耳光扇过去打掉了人家满口牙,拿了剑便奔出去,正好一位大人的马车刚到衙门前歇下,她挥剑砍断缰绳,拉了一匹骏马便跑,马夫和侍从想拦,被她抬脚踹飞了。我赶上前要替她解围时,她已骑马奔出老远,再不晓得奔哪里去了……”
这侍从口齿伶俐,虽受惊不浅,却已极快地将所见之事简洁利落地说得明明白白。
阿原抱着小鹿的尸体在狱中待了十几个时辰,满怀愤懑,甚至有些心智失常,一出狱便伤人夺马,不知所踪……
正说着时,与侍从一起出宫传旨的太监也气喘吁吁地赶了过来。
他满头大汗,说道:“各位爷,这事不大好,得赶紧告诉原夫人才行。原大小姐的气色很不对,满脸潮红,眼睛都红的……狱卒说她早上就像在发高烧了,一点东西都没吃。乔大人倒是有传大夫,但听闻前去治病的大夫被她踹出去了……”
慕北湮失声道:“那她……她究竟去了哪里?”
景辞的脸也泛了白,“她想为小鹿报仇?她该是去找……”
郢王?
乔立?
还是……
萧潇按着伤处思量片刻,忽跳了起来,叫道:“姜探!只要她尚有一丝理智,去找的都是姜探!她推测杀王则笙的人,是冯廷谔和姜探!”
冯廷谔和乔立都是郢王的走狗,一个武艺高强,一个从者如云,阿原伤病在身,想对付他们并不容易。
但姜探是朱蚀案中的凶手之一,又被阿原认定是谋害王则笙并嫁祸给她的元凶,如今连累小鹿丧命,她自然第一个去找她。
报仇,雪冤,甚至揪出背后的指使者,都可以从姜探那里找到突破。
慕北湮吸了口气,快步往宫外奔去。
左言希慌忙拉他,说道:“北湮,别着急……阿原武艺高超,便是病着,姜探也不是她对手……”
慕北湮被他扯住,再也耐不住,返身一拳狠狠打在他脸上,叫道:“我去你妈!阿原满身伤病还怀着三个月的身孕,你他妈还姜探姜探,今儿个我不剥了这条美人蛇的皮,我他妈跟你姓!”
左言希重重着了一下,顿时眼冒金星,只觉眼前人影连晃,慕北湮、景辞在顷刻间便失了踪影。
他也顾不得脸上伤处,快步跟了出去。
侍从、太监随后亦各自奔离,柳荫下便只剩了长乐公主和萧潇。
长乐公主问:“萧潇,你刚才听到慕北湮说什么了吗?”
萧潇道:“小贺王爷说要剥了姜探的皮。”
“不是,前一句。”
“我去你妈!”
“我去你妈!中间那句,说阿原什么?几个月身孕?”
“三个月……”
萧潇猛地打了个寒噤,一时也忘了伤处不适,掰起手指数起,“七月,六月,五月……”
他跳起身来,也奔出宫去。
长乐公主惊愕在原地转了两圈,才跟着向外奔去,“等等我……”
注意力完全被阿原的事吸引过去后,谁也顾不上林贤妃的事了,当然更顾不上再去探究那两名小宫人的真正死因。
风起于青萍之末,却能在不经意间酝酿成灾,可飞沙走石,可遮天蔽日,甚至可翻云覆雨,颠倒乾坤……
阿原握紧缰绳的手指,关节依然青肿。
有的伤处磨破,已经渗出了淡红或浅黄的液体。
但她并觉不出手指的疼痛,甚至也觉不出腹部的疼痛。
小鹿死在她怀中,大悲大怒之后,腹部也曾一阵阵地坠痛。
只是痛得久了,便渐渐麻木。
便如此刻,她纵马驰骋,整个人都似麻木着,但脑中却格外清醒,清醒地晓得自己从何处来,往何处去,打算做什么。
小坏已在大理寺守了一夜,好容易守得小姐逃脱牢笼,倒是振奋之极,欢快地长鸣一声,紧随于阿原身畔,展翅疾翔。
但她赶到丁绍浦家时,姜探应已得到梁帝下旨放人的消息,已然失了踪影。
转角处,两个青衣人被迷晕在地,引来一群人围观。
阿原已认出这二人是端侯府的人,当即寻来一盆冷水,择了其中一名当头浇下,拎起对方衣襟,喝问:“姜探去哪里了?”
那人尚记得自己来此的任务,勉强向东方的大道指了指。
度其方向,阿原料立时猜到姜探应是出城而去,此刻多半还未走远,抿紧唇纵身上马,向小坏道:“追!小坏,我们追!”
小坏的翅膀在空中划了个悠长的弧度,鸣声嘹唳。
阿原的长发不过草草绾起,衣衫上的隔夜血污已泛了黑,行走之际如一株黑紫的蔓陀罗花,冰冷美貌却煞气流转,宛若从奈何桥边爬回的绝色女鬼,令人又爱又怕,忍不住驻足而望。
然后,偶尔便有一二人,留意到奔跑中滴落的血珠。
一滴,两滴。
新鲜,殷红,似还带着她的体温。
长乐公主到底不会武艺,再无法追上景辞等人,追到半路便折往谢府,找谢岩商议眼下之事。
景辞、慕北湮等经由丁家追出城外,沿路打听着阿原行踪,足足追出去三四十里,还是在半夜时追丢了。
阿原一骑一鹰,虽然招眼,但过了亥时,连官道上都罕有人踪,又到哪里探听她的消息?
四人虽挑了最好的马匹,从傍晚寻至半夜,粒米未进,旁人犹可,景辞气色已越来越不好,但握缰绳的手一直很稳,并无半点退却之意。
慕北湮已发觉情急之下说漏了嘴,懊恼了一路,也闹心了一路。见萧潇、左言希不时留意观望景辞动静,便道:“咱们四个大男人追一个女人,是不是有点夸张?端侯,你不是病着吗?萧潇,你被皇上踹的那几脚还没缓过来吧?都不需要回去休息的?”
萧潇苦笑,向前指了指,说道:“幸亏言希公子在……不如到前面那座土地庙里先歇歇,让言希先给端侯诊治诊治?”
慕北湮不屑地扬了扬眉,道:“你们都歇着去吧,我继续去找阿原。”
他策马欲行,左言希已一把拉过他缰绳,说道:“北湮,你也累了许久,这半夜三更的,一时也寻不出阿原去向,不如一同歇会儿吧!几处府里应该都已得到消息,很快会遣出人手前来帮忙。等天亮大家会合,找人就方便多了!”
慕北湮提起手中宝剑,剑柄上拇指大的明珠照出了左言希被打得青肿的左眼。他道:“放手!信不信我打瞎你另一只眼?”
左言希还未说话,景辞已道:“打不打无所谓。他反正瞎。”
左言希噎住,萧潇都忍不住同情地看了他一眼。
这般兢兢业业体贴入微,还能搞得自己众叛亲离,也不晓得该说他太愚蠢,还是那位姜探太聪明。
景辞嘲讽毕,却又掩住唇极压抑地咳了两声,方握紧缰绳,说道:“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