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震之前,映秀还是一个默默无名的小镇。
地震之后,它成为了全世界关注的焦点,无数次被人提及。
512时,边晨已经是一名大学生,那天下午刚巧没课,她在6楼的宿舍睡觉,开始以为是楼上的同学太吵闹震得天花板响,可过了一会,感觉整个宿舍都在摇,桌上的水杯和书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往地板里坠落,然后,她听到了楼道里有人在大喊;“地震了。”
来不及细想,只能跟着其他人往楼下跑,事后再回想,才觉得一群人实在是可笑,那天不是周末,大家都像是被地震震出来的老鼠,一个劲儿地往楼梯口挤,等大家都到了空旷的地方,才有人惊呼;“我的鞋子呢?”
可惊呼并没有成为焦点,因为地动山摇还在继续,所有认识不认识的人拉起了手,互相支撑着对抗摇摇欲坠的身体。
她到现在还记得当时的情景,感觉地面就要裂开一个大口子,要将所有人吞噬进去,他们就站在空旷的地方,唯一能做的就是拉紧身边人的手,地动山摇结束了,大家还沉浸在巨大的变故回不过神来,那个丢失了鞋子的同学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后知后觉的哭了。
她想给外婆打电话,但通信网络被震坏了。
直到晚上,她回到家才确定外婆并没有什么事,整个小区,除了一栋老破自行车棚被震塌了以外,其他都还好,可她们还是在小花园里睡了两晚上的帐篷,当时下着雨,小花园像是一个露营地一样,搭满了各式各样的帐篷。
事后的一天,两天,一周,两周,新闻里充斥着让人悲痛的消息,一个个鲜活的生命消散得太过凄凉,就在512后的第十天,边晨跟着学校组织的志愿者活动去了映秀,满目疮痍不足以解释眼前看到的一切,只能用一个个诚挚的祝福去让自己心里好过。
他们住在安置点的板房里,每天给孩子们上课,许多孩子都在地震里失去了亲人,被集中送到了板房学校,一张张稚嫩的小脸上露出了千奇百怪的表情让她动容,也许他们还不明白失去亲人的悲痛是什么?可不代表他们什么都不知道。
有天夜里,映秀又下起了雨。
雨滴啪嗒啪嗒打在彩钢板上,让人心烦,几个志愿者聚在一起聊天,都在抱怨这场不被欢迎的雨。
边晨不想听他们抱怨,于是举着伞去外面的帐篷查看物料,天色昏沉,泥泞一片,雨滴打在伞顶,又急速下降,她能隐隐约约看见不远处山的轮廓,像个强势者在俯视着她,好像是在嘲笑或者说在守护,因为地震没有震碎它的身子。
物料帐篷是援建队伍临时搭的,用来存放食物和水,由他们几个志愿者轮流看护,就在板房外的一块空地上,帐篷上还挂着一盏白炽灯,风雨打个去时,那盏灯摇摇晃晃的映照出了周围许多张牙舞爪的影子。
她就是在那盏灯的映照里看到了那个孩子的影子,小小的身体,蜷缩在帐篷的角落里哭,像只可怜的小猫,她走过去抱住她,孩子的身体急速颤抖着,她问她为什么哭?
孩子不说话,眼泪掉得更凶。
边晨认识这个孩子,是跟着她哥哥从麻柳湾转移出来的,两个孩子失去了双亲,只有一个奶奶还在都江堰的医院。哥哥今年十岁,已经在上小学,她只有四岁,还没有接受学前教育,被带到安置点时,两兄妹都不说话,妹妹整天只跟着哥哥转,见着陌生人会表现出害怕。
由于长时间的营养不均衡,妹妹很瘦,看起来不像是一个四岁的孩子,边晨抱着她,总觉得轻轻一碰,她的骨头就会断裂。
孩子在她的怀里哭了很久,似乎久到雨已经停了,月亮也从厚云里露了出来,灯光下的暗影是她和孩子重叠在一起,她轻轻拍着她的背,柔声安慰;“没事了没事了。”
那晚以后,妹妹终于不再只时时刻刻跟在哥哥身边了,她多了一个选择,就是边晨。
小姑娘始终不说话。
每次边晨问她什么时,她就拿那双澄明不含杂质的眼睛去看边晨,而那时的边晨还只是一个未满二十的学生,并不明白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眼神和心理,如果现在再回想,也许就是一种无助和患得患失,四岁的孩子也许已经有了自我思考的能力,知道看到了什么。
有时候她跟着去教室,边晨会把她安排在教室的一张椅子里,有时候她跟着去食堂,边晨又会给她插上牛奶的吸管,有时候边晨跟着其他同学去支援别的板房学校,小姑娘就会站在路边目送她离开,一个仅仅四岁的孩子,其实早就聪慧地明白了一个道理,不做给别人添麻烦的人。
你看,多么不可爱的孩子。
你的四岁还在妈妈的怀抱里撒娇卖萌时,她已经开始跟着妈妈去山上割草喂牛。
你的四岁还在爸爸的保护下像个小大人一样作威作福时,她已经开始像个小大人帮着爸爸赶牛回家,纵使她的个子还没有野草高。
你的四岁还是个无忧无虑,和其他幼儿园小朋友比谁的裙子更漂亮时,她连一件像样的衣服都没有,已经开始帮着妈妈洗全家的衣服了。
生活就是这样,没有绝对的公平。
当她结束志愿活动再回到学校时,都没有再见过妹妹,那个瘦小的孩子也许已经被奶奶带回了他们临时的家,或者依然在板房学校里跟着哥哥一起上学。
而现在,时隔十一年,她又来了。
映秀已经修建的非常漂亮,他们在震中遗址前瞻仰追忆,也许他们中没有谁有过她这样的经历,不是那段大爱无疆的志愿活动,而是对于亲临现场的那份沉重感。
她又想起了那对兄妹,十一年过去了,哥哥如果优秀,或许已经在哪所大学学习着,而妹妹是不是已经不再瘦弱,不需要时时刻刻跟在哥哥身边,对周遭充满着戒畏。
边晨不想把这段过往拿出来跟人分享,就像大家从来不会知道,千千万万的受难者中,有一对失去了双亲的兄妹,因为他们的故事在这里太过“普通”,他们只是有着相同遭遇的其中之一。
花园之梦的川西团建之旅,映秀成了最沉重的一个中继站。
晚上住宿,他们住在临江一家当地人开的旅馆里,老板是个四十几岁的大姐,人很热心,大家也没心情出去找吃饭的地方,是大姐给炒得几个菜解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