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家老太太,当年亦是京城中的风云人物,如今年纪大了不常出府,却依然得众人敬重。
十三年前,蒋家四子出征,只有一人扶棺归来,这唯一从战场上活下来的就是蒋家二公子蒋公嗣,也就是蒋晔的父亲。
当年是老太太带领蒋家女眷在门口迎棺,老太太痛失三子,面对蒋家门外围满的京城百姓却一滴眼泪未掉,有条不紊地接了棺材,将跪在地上痛哭不起的蒋公嗣一把拽起,当着众人的面告诉他,亦是告诉门外所有人:“蒋家男子,世代为我朝镇守边境,如今战死沙场,亦是死得其所。他们为守卫我大周百姓而死,今日回家,有京城数万百姓为其送行,是他们的荣耀,不许哭。”
老太太强忍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痛,亲自料理了三个儿子的丧事。
蒋晔那未曾见过面的小叔当时已经定了亲,老太太亲自去退了亲。
当时蒋晔的三婶娘正怀有身孕,迎棺那日哭晕过去,后来生下一个遗腹子,就是蒋家三姑娘蒋晫,是老太太作主给了三婶娘和离书让她改嫁,又把三姐姐留在跟前教养。蒋家遭此大难,全靠老太太才能撑过去,所以老太太是蒋家的主心骨,不仅得阖府敬重,京城百姓一提起当日情形,也莫不对蒋家老太太竖大拇指。
蒋晔偷懒归偷懒,但是她是从心底敬重老太太,自然不敢真的请安迟到。
老太太年纪大了,如今已经不大理事,住的安远阁也偏远些,从蒋晔的疏桐院过去需得穿过长长的回廊和二哥哥的松栖阁。老太太说她年纪大了,喜欢安静。但是蒋晔想,当年三位大伯叔父的死大概给了老太太致命的打击,虽说众人面前她还得撑起整个蒋家,但那毕竟是她亲生的三个儿子,从身上掉下来的肉,长到这么大,送到战场上去,最后却只得了三具尸体,老太太怎能不痛。只是再痛,她还得撑起这个家,所以这些痛也只能悄悄埋在心里。
昨夜雪下了一夜,路上积雪尚未来得及清理干净,蒋晔仗着自己会功夫,索性两只手捧着暖炉,也不必清韵搀扶,又怕真的请安迟到便走得飞快。李慕亭看了又忍不住要说两句,冲着前面的身影喊:“你慢些,路这么滑,若是摔了可有你受的。”
蒋晔不在意地回头对母亲笑道:‘母亲放心好了,我怎么可能摔倒。”
不知是不是乐极生悲,蒋晔话音未落,脚下便是一个趔趄差点趴在地上,还好她长期练功,脚下功夫还算稳,堪堪稳住身形,没有在众人面前出丑。
李慕亭看了大惊,连忙走到她跟前伸手狠狠拽了一下她的胳膊训道:“让你逞强,刚才不就差点摔了?”
蒋晔方才大意失前蹄,差点在众人面前丢脸,此刻母亲教训便也只能乖乖听着,不敢再出声辩解。
李慕亭看她总算受教了一回,正想好好教育她一番,却被身旁的崔妈妈提醒:“夫人若是再不快点过去,便是真要迟了。”
李慕亭只好暂且作罢,走前却瞪了蒋晔一眼,意思是过后再与她算账。
蒋晔这次倒是安稳了许多,老老实实跟在母亲身后到了安远阁。
到了安远阁,大伯母和二姐姐,三姐姐已经在了,蒋晔随着母亲请了安,便乖乖与两个姐姐坐在矮凳上听祖母说话。
这个时候是蒋晔最乖的时候,也只有在老太太面前,她才不敢造次。
蒋家三子战死后,蒋公嗣便继承了爵位,直至死后,爵位归还大房长子蒋晖。
如今的定远侯是蒋公嗣,蒋晔的大伯母又是寡居,所以府中事务都交给李慕亭打理,临到年关,迎来送往,蒋家有许多事要忙,老太太虽已经不管事,但是有些事情李慕亭还是习惯先请示老太太。何况今日要说这事,也与大嫂有关,所以便在老太太面前回一遍。
蒋晔在后面矮凳上听着,母亲说的正是给齐家,周家和章家送年礼的事。
齐国公府,与蒋家是世交,如今又是大姐姐的婆家,所以母亲特地来问老太太和大伯母,今年送给齐家的礼该如何准备。
老太太看向章君言,也就是蒋晔的大伯母道:‘今年是煦儿嫁入齐家第一年,虽说咱家算不上高攀他家,但是煦儿是新妇,新妇总是难做人的,齐家的礼便备厚一点。齐家老太太前些日子生了一场病,之前晖儿带回来的人参应该还有一盒子,就给齐家添上吧。”
老太太如此为自己的女儿着想,章君言感激不尽,起身谢道:“多谢老太太。”
“都是我的嫡亲孙女,我自然都是一样疼的。”老太太说到。
李慕亭接道:‘母亲,给章家的礼单请您过目,可有什么还要添的?”
老太太叹了口气接过李慕亭亲自送上来的礼单一遍翻看一边说到:“如今是你管着这府里的大小事务,我与你大嫂自然都是信得过你的,这些东西你自己瞧着办就是了,本不必事事都来我跟前报备。”
李慕亭陪笑道:“儿媳虽说管家时间也不短了,但总有些主意还是拿不定,母亲是最明白的人,让母亲看上一眼,儿媳也就放心了。只是叨扰了母亲清净,还请母亲不要怪儿媳愚钝。”
老太太翻看着礼单说到:“你是最聪明又细心的,管家这么多年也从未出过什么错处,我年纪也大了,着实不爱管这些事。我看你这次给齐家和章家备的年礼都很好,以后也大可不必来回我。”
李慕亭点头应道:“是。”
老太太看完了给章家的礼单满意地合上单子递给李慕亭说到:“你对晟儿也算用心了。”老太太对这个儿媳是很满意的,当初四个儿子的媳妇都是老太太亲自挑的,老太太眼光毒辣,挑来的儿媳妇都是一等一的好,莫说这两个,当初改嫁的三儿媳和退了亲的小儿媳也都是极好的,是老太太不忍心看她们年纪轻轻来蒋家守寡,作主要她们改嫁,退婚的。
大儿媳自不必说,宫中讲师章含之之女,自幼饱读诗书,通达明理,不争不抢。二儿媳出身不高,娶进来的时候不过是御史台五品小官的女儿,但是老太太既然看中了她,就绝不会因出身看低她,如今再看,便知道当年她的选择真是再好不过,管家多年从未出过大乱子,更要紧的是为人宽厚,这么多年,对待寡嫂和几个侄女侄子怎么样,老太太都是看在眼里的。如今给章家备的礼也是极厚,而且看得出来东西是精心挑选过的。
说起来,家中四个女孩,二姐姐最可怜些,她是大伯的妾室所生,当年大伯去世,那妾室也被老太太放了生契离开了蒋家。三姐姐至少有祖母全心全意爱护,大伯母虽说也未曾苛待二姐姐,但毕竟有自己的两个孩子,又因为丈夫去世,难免有照顾不到的时候,况且,无父无母的孩子,难免可怜些。
偏偏二姐姐是四人中最温柔的,待他们这些兄弟姐妹都极好,二姐姐女红好,每年大哥哥和二哥哥,乃至父亲,都能得二姐姐亲手做的各种鞋袜和披风。怕蒋晔冬日练功会冻着膝盖,每年都要为她准备几副护膝,也因此在几个侄女中,母亲偏爱二姐姐一些。
当初给二姐姐说亲,母亲不便直接插手,但是在大伯母说定章家后,母亲是特地派人去打听过的。章家幼子章冼虽说顽皮了些,但毕竟少年心性,并无任何不良嗜好,再加上章家主母偏爱这个小儿子,当初为给他说亲也是破费了一番功夫。
做母亲的最了解儿子的脾性,自己的儿子是个吃软不吃硬的,高门贵女大多娇养,是有些脾气的,只是这脾气对上自己儿子只怕要坏事,偏她又最疼爱这个小儿子,不愿为他娶低门小户的女儿委屈他。她曾见过二姐姐几面,觉得这女子说话柔声细语,让人如沐春风,却并不是没有主意的,反而听她说话便知是个机敏的孩子,所以才不在乎嫡庶,专门请人来蒋家提亲的。
何况,蒋家女儿从来不愁嫁。蒋家是一等一的高门贵族,开国以来多少侯府都经历过或大或小的波折,只有蒋家远离党争,只守边疆,尽保家卫国之职,多年屹立不倒。且蒋家家风清正,世代勋爵人家,女儿们教养得极好,并不苛待庶女,嫡庶都是一样的。
母亲摸清了章家的情况,对二姐姐的这门亲事也是满意的,明年春天二姐姐就要出嫁,母亲生怕章家因为她是庶女会看轻了她,所以特地备了格外厚的礼单,就是要章家明白,庶女又如何,蒋家一样疼爱这个女儿。
只是被老太太这么一说,李慕亭倒有些不好意思了,只说到:“儿媳是想着晟儿明年就要出嫁,今年的礼该备的厚一些。”
老太太点头道:“你做的对。咱们家没有别的人家那些做派,这些孙女孙子,我都是一样疼。”
蒋晟在旁边听着悄悄红了眼眶,这一辈几人中只有她不是嫡出,虽说平日也从未受过苛待,但有时候跟随母亲和婶娘出门,听到那些小姐们说嫡庶之分,她还是本能地觉得心虚,觉得自己与其他几个姐妹终究是不一样的。
此刻看到婶娘的所作所为,听到祖母的话,蒋晟心头微热,家人如此待她,她还有什么好妄自菲薄的呢。家人如此待她,她更要知恩图报,好好待几个兄弟姐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