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后,是一系列繁杂的善后工作。第一个就是救治伤员、抚恤阵亡战士家属。此次战斗,华夏军阵亡五十三人,重伤致残二十二人,轻伤一百六十二人。
就算不算轻伤,近八十人都住进医院也给博爱医院造成了极大的负担,药品、护理人员都不足,三十一名郎中更是忙得不可开交。
说实话,要不是救治及时,华夏军的阵亡人数肯定要大大增加的,甚至轻伤士兵也会因为伤口感染致残或者死亡。
周羽为了缓解药品不足问题,专门召集周家集几家药房老板,加大药品采购力度,连夜熬制汤药,这才勉强能够满足医疗需求。
关于护理人员,倒是大大出乎周羽的预料,华夏书院年轻教师傅山,不但精通医术,还动员了他的学生到医院做志愿者,义务护理伤员。他的学生中,有一位特殊的,就是周羽的未婚妻张秀儿。
这几天,秀儿带领几名女同学做义务护士,引起了周家集市民的纷纷议论。其实张大寿是不主张女儿抛头露面的,毕竟作为周羽的未婚妻,名花有主的大姑娘,怎么能去医院那种地方干下人的活呢,而且护理那些大男人?虽然不久之前自己也是贫苦匠户,但现在身份不同了,算是周家集的勋贵,让人说三道四,脸面上挂不住啊。
秀儿是经过软磨硬泡,才说服父亲让他去华夏书院旁听的,她小时候在村里私塾也旁听过两年,算是有文化基础。
当她听到傅山老师讲老庄,就迷上了庄子,觉得庄子真是一个有趣的人,思想自由又不缺浪漫,加上傅山幽默的授课方式,让他进入了一个以前从未接触过的世界,因此也对傅山崇拜得五体投地。
这次战事突发,医院人手不足,傅山挺身而出,不但自己发挥医学专长,还动员学生参与其中,不论男女。
看到傅山不顾男女大防,让女生当护士,首先坐不住的,是刚搬来的凤山书院、三贤书院里那些老学究和部分学生,他们三十几人在三贤书院教师裴汝霖的带领下,气势汹汹地来到医院找傅山理论。
“傅山,你怎能怂恿女学生护理男子?”裴汝霖见面后就质问傅山。
“是啊,是我叫她们来的,那又怎样?”傅山正在给伤员清理伤口,头也不抬地回答。
“怎样?你一个读书人居然如此说话,男女素不相识,同处一室又有肌肤之亲,岂不乱了礼数?”裴汝霖见傅山态度如此轻慢,顿时来气了。
“那么好,你是男人,你不会乱了礼数,你来呀!不精心护理会死人的,请吧,挺急的。”傅山做了一个请的手势,眼睛静静地看着裴汝霖诸人。
“你!”裴汝霖顿时语塞,没想到这个傅山居然是个混不吝,自己本来准备了一大套圣人之言,想好好教训一下他,如今却被噎得说不出话,半晌才缓缓道,“在下不懂医道,恐误人性命。”
“哈哈哈哈,还是的,我这些女弟子,个个都粗通医理,如今人命关天,救人事大,什么男女授受不亲,狗屁道理!”傅山笑道。
裴汝霖在傅山那里碰了壁,却不肯服输,他始终觉得,作为一名读书人,读了几十年的圣贤书,眼见有人不顾圣人教诲,做出这等丑事,自己有责任出头卫道,以正视听。
于是裴汝霖写了篇文章,名曰《妇道论》,贴在了华夏书院的“文澜苑”(相当于学校的板报)和商业街的招工告示栏里。
文章旁征博引,洋洋洒洒五千言,义正辞严地痛斥傅山为师不尊、女学生护理伤兵的行为,开篇便骂,“《易经》有云:女正位乎内,男正位乎外。有天地然后有万物,有万物然后有男女,有男女然后有夫妇,有夫妇然后有父子,有父子然后有君臣,有君臣然后有上下,有上下然后礼仪有所错。然华夏书院傅山者,为人师表而不自重,教唆女弟子事伤兵如事父母,亲肌肤,好戏笑,罔顾廉耻,毁人伦而错阴阳。人伦之不行则礼仪崩,妇道之不守则阴阳乱。傅山不求传道授业解惑,反蛊惑女子抛头露面,逆天道而行,名虽为师,实乃民贼也!”
第二天下午,傅山在给学生上课前,发现学生们也偷偷拿着这篇文章议论纷纷,大家见傅山走近教室,赶忙把文章藏了起来。
“想看就拿出来大大方方地看,不必掖着藏着,我也看过的。”傅山笑着对大家说道。
“可是老师,那个裴汝霖算个什么东西,写这种酸文章骂您,您还笑得出来?”有人打抱不平道。
“我不笑难道还哭吗?”傅山反问道。
“可是,您就不打算回击吗?”
“回击什么?我给你们讲个故事:有两个人在大街上发生了争执,双方谁也不肯让步,就这样吵啊吵的,吵了两个时辰。最后没有办法,两人决定去县衙,找县太爷评评理。两人来到县衙,知县问所为何事。甲说三八二十四,乙说三八二十一,双方就这样争执起来。县令二话不说,令衙役将甲拖出去就打了二十大板。甲非常委屈,说我没说错你打我干什么?县令道,你居然跟一个不识数的人吵了两个时辰,还说没错,吃饱了撑的吧,我不打你打谁?”傅山讲完,学生们哄堂大笑。
傅山不准备回击,不证明没人回击。
两天后,在《妇道论》的旁边,又贴出了一篇文章,叫做《驳妇道论》,署名汪可受。
文章直截了当地指出裴汝霖是满口仁义道德的伪君子,“本为富贵,而外矫词以为不愿,实欲托此以为荣身之梯,又兼采道德仁义之事以自盖。”
人身攻击之后,文章开始提出自己的观点,“谓人有男女则可,谓见有男女则可乎?盘古开天辟地,而女娲补天造人,始皇帝一统六合,而武后君临天下,彼时可有劝女娲、武后恪守妇道之人?自古以来,巾帼不让须眉者数不胜数,其见之广博,令男子羞愧流汗,不敢出声。男女有别,实乃别有用心虚伪之词。男女生而平等,方为天道。”
此文一出,周家集市民个个争相传阅,不出一天,各种手抄版本充斥在市面上,不识字的也来凑热闹,往往街头巷尾,几十人围着一个识字的给大家读。
要说双方的观点,都不新鲜。道学家都信奉男女有别,男尊女卑,我们姑且称之为保守派,这是自古以来儒家主流观点。
但提倡男女平等的人也出现了,那就是李贽。这个《驳妇道论》的作者汪可受,就是李贽的学生,三贤书院教师。
李贽于万历十三年在麻城芝佛院讲学著书,其哲学思维受王守仁心学影响,思想离经叛道,他攻击虚伪的伦理道德,对男尊女卑、重农抑商、假道学、社会腐败、贪官污吏,大加痛斥批判,主张“革故鼎新”,反对思想禁锢,也拒绝以传统的历史观作为自己的历史观,实为大明第一狂人。
受老师影响,汪可受等李贽的弟子们也主张废除传统礼教里面对妇女的禁锢,主张男女平等。这一派,我们称之为改革派。
在周家集,传统的小农经济被工业生产所取代,新的新贵阶层产生,这些人在周羽的影响下,对那些维护皇权统治的儒家礼教往往不太感冒,顶多也是个中立态度。
周羽让妇女到工厂做工并同工同酬、女童上学,就是一种思想上的突破,市民们都已接受,现在再同他们讨论男女授受不亲的问题,就显得不合时宜了,因此,汪可受的文章大部分市民虽说不上支持,但却是不反感的。
正当保守派和改革派争论得热火朝天之际,那个当初争议的核心人物傅山,不见了。
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昨天他还在给学生们上课,今天他却没有出现在课堂,学生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副校长宋应星也纳闷,他们找遍了周家集的各个角落,都没发现任何踪迹,一个大活人似乎人间蒸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