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帝都一路奔赴入得泾州地界,已是时节交替夏末秋初。
抬头仰望夜空之中那轮犹如玉盘的明月,忆起出宫前皇后疼惜言圆月佳节奈何母女两地……那番不舍,乐聆音默默垂首黯然一笑,借着窗外月辉细细端详手中白净瓷瓶,指腹摩挲着瓶身上那歪歪扭扭的喇叭花又令她慰藉稍许,使得这位美丽少女的姣好面容,在皎月衬托下显得更似月宫仙子,叫人不禁看得痴了…………
“报。”乐聆音将瓷瓶收入袖间,斜睨院中西南角那一团浓黑,从容不迫又不怒自威。
“禀殿下,俾人已将书信投送至一览顶,流水阁侯牧之卓阁主云游在外仍未归来,那封信暂且由他代收。”
云游在外仍未归来?师父她去了何处?
“尔等速速查清卓阁主踪迹,后日正巳时来报。”
“喏!”
西南角那团浓黑得令之后即刻悄无声息退去,整座院子里头只有月上树梢凉风习习。
乐聆音仍旧独自一人坐于窗边,静静地,一动未动,不知不觉仿佛过了大半个时辰,她似是恍然发觉秋夜已深,这才沐浴更衣之后熄疗笼,躺在榻上闭眼定心,等了许久可就是无法入眠,只得撑坐起身披衣坐于榻上,梦呓般自问:
“若是不眠,却又如何能见到她?”
轻声叹了口气,复又下榻点疗笼,乐聆音去案前铺开梨花纸,提笔开始默写经文。
清风明月无人扰,谁知就在这静悄悄的夜晚,在这段经文承上启下之间,却让这位心无旁鹜的女子写出了与经文毫无瓜葛的三个字……敖晟翎。
唇角带出一丝笑意,然而只有苦涩,她索性毫不拘束继续挥毫………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
一滴泪珠无声垂落,将那归字化得糊了一圈。
任由两行清泪划过自己的脸庞,乐聆音咬着唇角又写了几字………式微,式微,翎胡不归?
搁笔,看着眼前这张梨花纸被自己的眼泪渗透,楷字墨汁渐渐湿糊一片,乐聆音自嘲一笑,卷起梨花纸置于烛火,看着满纸思念化为灰烬,喃喃低言:“她已不在人世间,却又叫她如何归来?”
“你要叫谁归来?”
突如其来的这声疑问在这万俱寂的秋夜甚是清晰,惊得乐聆音略微一怔,可神思急转之下随即了然,她按捺住心中讶异,恭声言道:“夜深露重,还请前辈入室用盏热茶。”
只听那人飒爽笑道:“还是你这丫头仔细体贴,好生歇着养足精神,十日后午时,城外荷花塘。”
话之人修为深不可测,话音似是从四面八方而来令人捉摸不透,而那句城外荷花塘更是飘逸悠然,最后一个字音还未落地,那人已是行去甚远。
伏于暗处的四个近卫一身冷汗面目严峻,虽都是从皇室暗卫中挑出的顶尖精英,却无人发觉方才那位来者且任其来去自如,这无异于狠狠抽他们耳刮子!故而个个现身跪地,磕头请罪。
夜风似乎更是凉了一层,乐聆音终于有了些许困意,她缓缓起身,关拢纱窗:“无碍,都退下去接着当值。若是尔等能察觉,那反倒是奇了。”
次日,乐聆音卯时三刻起身,洗漱更衣用了朝食便出门闲逛散心,黄昏之前回来,用了晚膳之后或是看书或是作画,到了戌时三刻即沐浴更衣就寝。后面那几都是这般规律的作息。如此十日下来,虽仍显消瘦,但气色倒是精神了许多。
午时,城外荷花塘。
乐聆音独自一人立于荷花塘岸边莲心亭内,眺望那一片片连绵不绝碧绿荷叶朵朵花瓣,心境不由松缓惬意。
忽闻一声乐响由远及近隐约传来,不久即见有一叶扁舟自荷花丛中分水而至,一人立于舟尾撑杆,一人坐于舟中吹笛……乐聆音凝神望去,那泛舟吹笛之二人正是敖洺与卓卉君。
“师父!”乐聆音与恩师数月未见,惊喜之下眼眶有些湿润。
卓卉君对爱徒笑吟吟招手,又指了指左前方栈道打算往那儿靠岸相会,可谁知大徒儿干脆施了轻功袅袅而来,稳稳落于扁舟之上,对着自己娉婷而立恭敬行礼,引得在舟尾撑改敖洺哈哈大笑……
“省得我再将船撑到那儿去了,丫头真懂事儿呀”
听着敖洺爽朗笑声,乐聆音也微笑行礼:“敖前辈安好。”
敖洺连连点头:“好好好”
“你管你撑船。”卓卉君瞪了敖洺一眼,言罢拉着乐聆音的手腕与她一道坐了,看着她的面容心疼言道:“聆儿怎地如此清减?可有好好用膳?”
“徒儿回宫后忙于羽麟殿差事,并非无心用膳……”见得恩师眉眼之间的透着丝丝欣悦,似是堆积许久的尘埃被一拂拭去,乐聆音不禁撒娇言道,“徒儿无妨,师父勿忧,徒儿定会好好用膳师父莫恼”
看着乐聆音从长大,卓卉君早已视她如己出,见得大徒儿虽然身形单薄但容光气韵尚可,在她的撒娇声中心间的担忧去了一大半,顺手往荷花丛扭了个莲蓬下来:“想来聆儿来得早,还未用过午膳,师父给聆儿剥莲子吃。”
乐聆音正要帮着恩师一同剥莲子,却听得舟尾撑改敖洺咋咋呼呼:“卉卉我也还未用午膳呢……我要吃桂花糯米藕”
卓卉君低着头一门心思将翠绿莲心剔出,似乎没听到有人话。
敖洺扁扁嘴巴,盯着卓卉君的背影低声:“没有桂花糯米藕,哪怕是脆嫩莲藕咔擦咬几口也行啊……卉卉”
“都几岁的人了还跟未吃饱的孩子似地?!”卓卉君猛一回头用力瞪了她一眼,呼出一大口气再接着道,“真觉着饿就快些撑杆,到了那儿就有午膳吃了。”
乐聆音从记事起还是头一回见识恩师那副神态,不禁弱弱唤了声:“师父”
“聆儿乖”面对着大徒儿,卓卉君恢复了和蔼可亲,“既然来寻师父,想必是有要事,聆儿陪师父一道用午膳,咱们吃茶时再。”
早已发觉敖洺将舟渐渐驶离荷花塘,划入一条长河,乐聆音本就要寻恩师与敖洺商谈相帮之事,于是安心坐于卓卉君身旁。师徒俩大半年未见,自是有一大堆话要,再加上敖洺时不时插嘴进来调侃胡诌,乐聆音在这条扁舟之上现出了难得一见的真心笑容。
本以为是要去一处码头上岸,谁知敖洺将舟越撑越远,直到有些水流湍急了这才看到一艘船舫位于前方江面,只见敖洺手中的那根长杆往河底轻巧一点,舟似离了弦那般飞射而去。
船舫上早已有人甩了缰绳下来,敖洺点杆子稳住舟,示意卓卉君师徒俩先上船。
“你仔细些。”卓卉君看了眼敖洺,遂携手乐聆音一跃而起踏上甲板。
“卓阁主,乐姑娘。”守候在甲板上的是位高挑女子,约莫三十岁上下,虽肤色偏暗但也算得上是个黑里俏,她见得敖洺也登船了,又笑着对敖洺行礼,“敖门主。”
“乌雅,现下可有热乎吃食?”敖洺轻飘飘踏上了甲板就即刻道,“卉卉她师徒俩还未用过午膳。”
黑里俏女子轻声一笑,点头道:“自然是有的,乌雅叫厨子已然做得了几道菜式,三位这边请……”
三人随着乌雅往船舱行去,乐聆音跟在卓卉君身后,心中觉得那位高挑女子不寻常,待得她进了船舱见得东南角一棵假树枝头立着两只乌鸦,这才灵光一闪心里顿时明白了!
乌雅,乌鸦……原来这位候立于甲板上等待客饶黑里俏女子,居然就是铁鹰帮帮主乌老大的独生女儿!
铁鹰帮是江湖上统领南武林十三支水路河道的第一大水帮,乌雅自幼耳濡目染行事做派亦正亦邪,善起心来动动手指就捐了十万担粮食给水患灾民,狠起心来动动钩子就挖了对手一双眼珠子……对了,乌雅的独门武器唤为索命离魂钩,自十五岁出道起在同辈之间鲜少战败。
传闻,乌雅性子孤僻,若非亲人或仇人,甚少有人见过她的真实面容,有人她一身煞气满脸横肉,也有人她果断泼辣喜怒无常,众纷纭之下唯一能认定的是,若乌雅要对人动手,必会先遣乌鸦去报信,久而久之江湖众人便用乌鸦唤她。
因为乌雅深居简出行踪不定,故而羽麟殿的卷宗里头对这位铁鹰帮少帮主描绘不多,谁想到此刻却忽然叫乐聆音遇见了。待得宾主入席,乐聆音不禁对乌雅多看了几眼。
那几眼正巧让敖洺看见了,她立刻笑呵呵道:“今日还是丫头第一次见过乌雅,来来来由我引见……这位是铁鹰帮的乌雅前辈这位是卉卉的大徒儿乐丫头往后乌雅可要多多关照辈啊”
乌雅一边为敖洺倒酒,一边笑道:“敖门主笑了,乌雅只不过虚长几岁,如何当得前辈二字?”
“虚长几岁么?”敖洺掰着手指所有所思,“我怎么算着算着……长了十几……”
“阿君!你看看她!!”乌雅怒涨着脸指了指敖洺,对着卓卉君怨道,“多年未见怎地还是这般讨人厌??”
无奈一笑摇了摇头,卓卉君轻轻拍了拍乌雅,转头对着敖洺皱眉:“你吃人家的喝人家的,就不会些好话来?”
“是我不对!罚酒罚酒!”敖洺举起手中酒盏,对着乌雅笑嘻嘻,“先干为敬。”
乌雅也是个豪爽性子,便于敖洺对饮起来,席间那三人起往年趣事不禁大笑。乐聆音在一旁听了也是津津有味,亦将许多旧事记在了心里。
撤了席,换茶。
敖洺闻了茶香,转头看着乐聆音:“乐丫头,此次出门所为何事?”
被敖洺问得淬不及防,乐聆音赶忙用帕子擦拭嘴角,自袖中取出一片纸条,双手递给敖洺。
三言两语看完,敖洺嗤声一笑:“你父亲还真是会推托活计”边边催动内力将掌心纸条化为粉末,又看了眼卓卉君,略微扬唇,接着对乐聆音道,“既然你父亲是要我帮你去寻人,那便去帮你寻来,也好了了你的心愿。”
乐聆音正自疑惑,却见得恩师对自己宽慰一笑,而敖洺正对着乌雅:“咱们要去趟洛州,乌雅的船舫可否送我们一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