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向岳将手中的砚台笔墨随手扔了,在城中随便寻了一处坊市,摸出几块碎银,要了一壶小酒,便自顾自地喝了起来。
待到天明,他来到城门口,找了一处无人的角落,从地上抓了两把泥灰,又从怀中掏出了几块脂粉,在脸上涂涂抹抹,转过头来已经大变了模样——看他脸色蜡黄,脚步虚浮,身上有着一股淡淡的香气,还有着一股遮不住的粗俗——活脱是个在江州城中纵欲一夜的乡下汉子。
城门口的卫兵看都不愿看一眼,便打发他过去了——如此急色的汉子,还能指望他口袋里有余钱孝敬咱们哥几个?城门口的乞儿也一脸鄙夷地绕了过去,继续东张西望地或是寻人,或是行乞——咱丐帮的好儿郎怎会和这种败类有所交葛?
四五十年前,还是我大宋定都汴京之时,北方武林曾盛传一句话,叫做“恒山剑,少林拳,渤海三绝棒扇脸”。
江湖中人一听便知,其一说的是恒山绝学那狠辣绵密兼而有之的剑法;其二说的是少林七十二绝技那根底质朴扎实的罗汉拳。
至于渤海的三项看家本事中,刚厉果决,寸短寸险的镔铁棒法在梁山好汉“浪子”燕青手中发扬光大,擅于在圆润绵长之中杀招迭出的精钢铁骨扇也时常有所耳闻,唯独这“渤海的脸皮”有些什么门道,却是不得而知。
晚辈弟子问起师门长老时,长老便会告知,山东渤海派三绝中的棒法扇法尚且在渤海弟子中算是大路功夫,亮出来的招式多了,也可有些防备。所谓的“渤海脸”,却是一门名为“千人千臂千面”的嫡传功夫,非是对师门忠心耿耿的精英弟子不可传授。
说来有趣,这“千人千臂千面”于寻常打斗之中并无什么大用,于平日行走江湖却是有十分的助益,只因为它乃是易容改貌的功夫和抛掷暗器的手法。
试想行走江湖之时,谁不会有所隐情需要改换身份面貌?这门功夫便可教人伪装做各行各业男女老幼,端的是惟妙惟肖。而在江湖中,骤然遇见强敌围攻又当如何?这“千人千臂千面”又可教你抛掷暗器,指东打西,远远隔空对敌,求一条生路出来。
只是如今汉祚将倾,北方武林不复当年声势。雁门恒山一带沦入金人之手已有数十年,而恒山剑派一脉更是早在之前就做了鞑子的帮凶。少林寺尚未屈服,却也被金国皇帝逼得立下规矩,阖寺武僧五十年内不可踏出少室山一步。
至于渤海派,早在二十年前山东沦陷之际,全派自掌门以下,便已经尽数殉国死节了,江湖中哪里还有“渤海三绝”的消息?
远远离了城门口,孙向岳觑得四下无人,伸手在脸上抹了一抹,便改换回了本来面目,施展轻功赶路;到了一个市集,胡乱买了些吃食做干粮,一路之上尽走小道,歇息片刻,便又上路。待到第二天傍晚,已经赶到洪州一处叫做曹家庄的地方。
小庄不大,只有约莫不到百来户人家,平素少与外人交往,各家各户之间便多有姻亲了。小庄之中只有两大宗族,却都是姓曹,一宗曹姓乃是西汉“平阳侯”曹参的旁系后人,与本家分开日久,早已断了联系;另一宗曹姓却是大宋开国名将曹彬的后人,世居河北真定府。
金兵难侵之下,曹彬后人大多不愿在在北地生活,纷纷避祸难侵,定居苏浙一带,这一支旁系却是逃得更加远些,来了洪州这里。曹彬家世代为将习武,一来二去,也教了别的村民一些武艺,整个村子便如铁桶一般,莫说寻常山贼,便是官府的胥吏来了此处也不敢横行霸道,作威作福。
小村边靠东山头处还有一座道观,供奉的是元始天尊、灵宝天尊和道德天尊三位神仙,平日间只有一老一少两个道士守在这处。
那老道士也是跟着那曹彬的后人从北方南逃来的,听曹家的老一辈说,他们纵然有些武艺,但往南一路上也多凭这位道长的照顾,方才平安无事。村民一面感念他的恩德,又想留下这位高人,便修了这座道观,为道长做落脚之地。
至于小的,却是早年间道长来了此处,出外云游时救下的女童,便留她在道观中,一来接待香火,二来传承自己的一身本事。但要是说留她做上一辈子的女冠,老道长却没有这番念头。约莫十多个年头过来,女童也长成了清丽可人的少女,若非不明白道长心意,便会有村民来这道观之中说媒了。
孙向岳在村子外等了一阵,待到天色全黑,便施展轻功来到了道观边上,轻轻巧巧地翻过了道观的围墙,伸头望去,看到道观之中还亮着灯,老少两人正在吃饭。
老道长忽抬头对少女道:“清清,再加一副碗筷,你孙师兄来了。”
少女抬头向窗外一望,之间孙向岳正翻上墙头,东张西望,不由叫道:“哥,果然是你。”洁白的脸颊已经红了起来,站起身来便去后厨拿碗筷去了。
孙向岳对少女轻轻打了招呼,又对老道长赧颜笑道:“师叔,您的的鼻子还是如此灵光。”
老道长轻哼一声,道:“若是不如此灵光,我这家底早就被你和时迁爷孙俩给偷光了。”
孙向岳与老道长相识日久,早知他是玩笑话,便也接道:“万万不会,我和师父哪能不给师妹留些嫁妆呢!”说话间,他已经翻身下来,进了屋内,径自坐了下来。
少女从后厨拿出碗筷,放在孙向岳身前,不知是听到了他适才的调笑,狠狠瞪了他一眼,脸颊却更红了。
老道长道:“你今番前来,是有何事?不是前些时日才来过么?”
几人边吃边谈,孙向岳道:“前些日时迁师父偶然在临安城中遇到一队金兵,心中好奇,便跟了下去。不料那队金兵中竟有高手,师父一时不察,露了踪迹,被他们刺了一剑。勉强才逃了回来。
师父当日曾听他们说要寻恒山遗脉报仇,又说要找一卷不知是谁送给周道人的字画。师父明白这两件事都与您有关,便命我来告知与您。只是我这一路上又有了许多波折。”
孙向岳便又将这一路之上的经过说与两人,直听得少女笑声连连,老道长摇头莞尔。
老道长便是那曾救下孙向岳的周道人,真名却是出家后便不再用了。周道人年轻时脾气火爆,如今却是收敛了许多,那时救下孙向岳后,便与燕青时迁等有了交往。之后周道人收留孤女,取名周清清,又隐居此处,也未曾与他们断了联系。
周道人听后,先是沉吟道:“鞑子百多年前攻我雁门关隘时,一帮奸佞弟子投靠了辽国,窃据正统;我等恒山嫡传一脉反而被赶下了山,被迫隐居终南,你们是知道的。今日他们来这南方寻仇算什么事,莫非是我在终南山的两位师兄又闹出了一些名堂么?”
周道人又对孙向岳道:“那字画的事情,我已经明白了。这桩故事却要从头说起了,当年我将你安全送到临安后,又曾折返回川,路遇正赴川中任职宣抚使的郑刚中害了急病。我怜他是个好官,便出手治好了他,如此便有了交情了。
“几年之前,这郑大人偶然得知岳飞岳故将军曾留有一部兵书,便积极追查下落。不想这消息竟被秦桧知晓,便将郑大人革了职免了官,要让这部兵书永世蒙尘。
“郑大人自是不甘心,便一面暗自查探,一面求我邀集武林同道,联络诸般好友,共同寻觅这部兵书。郑大人既然有字画送与我,,其中必然藏着消息,只是却不在你我手中啊。”
说到此处,周道人对孙向岳仔细打量了一番,微微叹气道:“你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心中总也放不下当年的仇怨,便也就行事小气了些。但凡十分故事,你总要留下一分,对谁也怀着戒心。丐帮之中都是些十分硬气直爽的好汉,若是你能坦诚相待,那卷字轴说不得已经由你带了回来。”
孙向岳年轻气盛,纵是明知长辈有理,又被提及心中的软肋,便要顶撞两句道:“字轴上的诗我还是记得的,乃是‘万金家信隔秋冬,欲往谁能化鸟工。迁客何为未忧死,直缘君有古人风’四句。”
周道人摇头道:“燕大哥没向你说起过么?江湖上多的是将字迹隐藏起来的手段,寻常夹带的法子更是数不胜数。
“我曾交给郑大人一罐药水,蘸了它写在上好的布绢之上,过得三刻便会消失不见,再在绢上写了寻常的字迹,便看不出来了。待传到我手里,将绢布用水浸湿,上层的字迹便被洗去,那罐药水写下的字迹便浮出来了。想来这卷字轴也藏有这般手法。”
孙向岳虽曾听燕青、时迁两人说起种种武林奇闻,却不曾亲眼目睹,此时听周道长讲起来,直听得神采飞扬,遐思无限,恨不得立即便讨来药水一试,周道长却又叫住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