舜独自站在这条繁华的商业街路口等着红灯,她晃了眼路牌——【南京西路】——蓝底荧光白字赫然醒目,虽然那么多年过去,街景焕然一新,但伏线始终是熟悉,恒金梅泰,物是人换。
小K去了陆家嘴开启了全新的金领生涯,四人组因为申珺的失联、闵舟出国、瑰出走而成为了回忆。
想来,瑰离开已经两年了……
自己这两年为了应对健全内控体制的要求,管理下的“预算与分析部”由最初的5人增加至了10人。如今,到了28岁的年纪,做着高级财务经理的职位,多了几分权力,也担了几分责任,加班并不比在K记的四年少,半夜11、12点到家已是家常便饭,哪怕头天加班、熬夜、越洋电话会议,第二天必须带头做出精神抖擞状,只有这样才对得起“美资白领”这个身份。
重压之下,心气也日益见长,再也不可能像刚入行那样,能够和同辈、上下级无拘无束地打成一片。
作为一个职场中人,守着规矩、隔着礼数,这是对他人的尊重也是最高效的,只不过纵然是举案齐眉,到底意难平。所以偶尔才会想沉沦于过去的回忆,在那里被彻底打回原形。
时间不浅,忧来无方,于是一边前行,一边等待。
……
(手机铃声——申珺来电)
“申珺??”
“舜!你好吗?”
“我很好,你呢?你终于来联系我了!你的电话为什么一直打不通?!”
“哎!不太好,发生了很多事。”
“怎么了?”
“当面说吧,地址还是三年前那个吗?”
“……嗯。”
“周六加班吗?方便的话晚上见,我想和你谈谈瑰。”
“小瑰子?……她怎么了?!”
“见面再说吧。”
“好。”
★☆
晚上8点,申珺到了。舜一开门,见她踩着三叶草,还是一贯的休闲装扮,对自己笑得亲切。一面如旧,两个人激动地抱在了一起久久,申珺拍拍她的背:“好啦好啦,你还让不让欧尼进来啊?”
舜这才松手,难得对申珺笑得羞赧,嘴边的梨涡还是印象中那般清晰甜美——“因为我太想念你了!”
“今晚我可能要和你聊很久,这袋是夜宵。”说着,申珺开了一罐啤酒,递给舜,又开了一罐给自己。
申珺环顾起这套迟了整整三年才到访的“新居”,最简单的装修,两室一厅,一间门关着。
“忙内多久没回来了?”
“两年。——喂,我可不是说在等她回来或是怎么样,我只是和别人住不惯,又懒得再去找租房而已!再说,房租也不贵。”舜喝了一口啤酒,眉头皱了很久,转而寻了一瓶果汁拧开。
申珺见她身穿碎花睡衣睡裤,带着一副圆圆镜片的眼镜,栗色的头发随意地梳着懒妆髻,说谎心虚时候细微的表情变化,以及口是心非这些特点一点都没有改变。
她随舜进了她的房间。舜坐在床上,把夜宵一样一样拿了出来,她发现申珺很久都不说话,只是在笑眼观察自己和这间屋子,忍不住隔着镜片好奇地问:“你这几年出什么事了么?小瑰子到底怎么了?”
申珺这才深深地叹了口气,坐在舜的身边,和她一样靠着墙,就像大学的时候一样。她把申神的情况、三年前四人组重聚至今发生的事悉数告诉了舜。
说到父亲去世,申珺顿了顿。
“爸爸刚离开人世的一段时间,每当夜晚独处的时候,我躺在床上睁开眼睛还常常感受得到叔叔那双**如暴君般的目光在黑夜中盯着我。”
“你太不容易了,申珺。天道好还,你一定能够带领梅杜萨报这个仇的!”
“缘起性空。既然什么都是空,又哪来的善恶报应呢?”
“要活下去就不能失去信仰,要相信人间有正道。”
正道?申珺想到了瑰身上发生的惊人转变,她知道这对于舜的冲击很大,所以当她继续往下说到瑰的部分的时候,语速放慢了许多,舜一边听着一边努力地处理着巨大的信息量,当听到瑰跟着一个贪污犯混迹于夜场酒吧,终于忍不住开口为瑰辩解道:
“形势强于人,小瑰子也许并没有其他选择。”
“别说得那么消极,你刚刚还说「人间有正道」。对于瑰的现状我的观点是,现在她的身边除了苗峙和陆夕珐这种人,没有其他人可以依靠,也没有人可以对她施以强大的影响力扭转她的去向。”
“那……现在的她开心吗?和苗峙在一起的她?”
“这样下去永远无法真正地快乐起来。”
“……”
“舜,你现在知道她为什么很久不回来了吧。”
“嗯。她已经过上另一种生活了,不会再回头了。”
申珺侧身,双手搭住舜的双肩,直视着她的目光:“你真的不打算管她了吗?如果连我们也分担不了瑰的痛苦,她一定会堕落。”
小瑰子很痛苦吗?舜的心跳突然加速,她还记得刚入职时自己信誓旦旦地答应过要为她分担一切烦恼的情景,也记得当她面对她姐姐的辞职要求陷入两难困境之时自己强烈建议她去熊维坦的情景,还记得那最后一个晚上她绝望地看着自己又哭又笑的情景……这种种情景里的小瑰子,她的眼神中那说不清道不明的……原来是透着求助啊。但她当时如此想要依靠自己,不正是自己把她无情地推出了这扇门的吗?让她掉完泥潭,又跳深渊。
“可是……该这么帮她?”
“你比我更了解她,你一定要想到好的办法。而我要做的,是彻底夺回熊维坦,击垮苗峙和申绥!我怕连累忙内,所以我们两个必须同时行动。”
“我会好好想一想的。”
“我要说的就是这些了。舜,人们都说时间会改变很多东西,但很多时候并不是人心变了,而是有些东西淡了,缺了。对于瑰也是,瑰的变化是因为你的缺失而同时苗峙强势地介入了进去,所以你一定要把她给找回来。”
“如今的她职位那么高,在江湖沉沉浮浮,恐怕早已看不上我这种不经世事的人了,面对她,我恐怕也无法说出什么大道理,我并不是很有信心把她劝回啊!”
“真的道理是初心,真的灯塔是象牙塔。我就不信你和她八年的深交还比不上苗峙与她这短短的两年,你在瑰的心里一定还占着重要的位置。”
“申珺……其实……”舜差点把那晚的事告诉她,但最终把话又吞了下去。
“总之,你不能先放弃。”
“……知道了,我会尽力而为。”
“我们一起加油吧!”说完,申珺起身。
“你要走了吗?今晚住下吧,很晚了。”
“哈哈哈。还是让我住瑰的房间吗?”申珺看了一眼紧闭的房门,摇了摇头,“不了,你还是让它的主人早点住回来吧。”
……
把申珺送走以后,舜躺在床上想着,虽说要帮忙,可怎么切入呢?以小瑰子清高的个性,一定不希望自己直接提及她的私生活。
工作?
舜叹了一口气,闭上了眼睛。
看来我们三个都没有简单活着的福气啊。
……
第二天一上班,舜带着一丝侥幸心理,在公司系统中寻找和熊维坦、申神相关的资料和数据,阿拉盟的规模那么大,也许也找它投放过广告吧。
她从系统中拉出一张业务流水的清单,虽然确实有一些业务往来,但金额都十分小,看不出什么异常。为了保证万无一失,她点开了往年审计备忘录的文件夹,搜索关键词时发现一个名为“熊维坦_不符”的询证函扫描件,好奇点开:对方函证的往来金额比我方账载数高了1500万!这笔单子在系统里只有区区50万,何以在熊维坦的财务记录中有1500万?这么重大的差异,审计报告能出吗……审计……舜想到了大K,光洁的额头渗出了细汗来,她依稀记得当年小K提醒过自己,大K把熊维坦给带走了……
忽然感到乌云压顶。眉梢眼角都带着疲惫,舜摘下眼镜,两手捂着脸,不用看得太清,就不会失望!
★☆
(手机铃声——舜来电)
瑰犹豫了20秒,还是接了电话——
“舜?”
“最近好吗?”
“嗯……挺好的。一直在外地……打理分公司。”
舜心中一凛,瑰现在连说谎都那么平静。
“这样啊,那你别累着。”
“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哦,是这样的。我现在在一家外企就职,名字叫「阿拉盟」,我看到我们两家法人之间有一封询证函,差异特别大,一会儿我发图片到你的手机上,我希望你查一下,别到时背锅才好。”
“不用了,我很早就不做财务了……”
“但你,但你至少……总该知道自己上了一条什么样的船吧!”
“……”
“不管你在做什么,做正确的事反而是最难的!”
“……正确的事?”
“没错,你自己好好想想吧!想想我们在K记的日子!别稀里糊涂的!把眼睛擦擦亮!我……没什么了。再见!”
“等一下!”
“……”
“你现在好吗?在外企做什么?”
“负责reporting,带10个人的团队。”
“呵,看来公司规模很大啊,怪不得脾气也大了。但是你以为十几个人负责reporting,你们的财务报表就没有问题了吗?”
“……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你没有资格对我用居高临下的口气说话。你这个级别,看见了很多,但其实知道得很少,就算偶有知情,也应该守口如瓶。自以为恪尽职守就占据道德的制高点,可笑!对人对事说起话来了无顾忌,更是无知的桀骜!”
“……”
舜没有回答,先挂了电话。瑰放下了手机,闭上眼睛,胸口剧烈地起伏着,脑中一片空白。过了大约十分钟,手机上才收到舜发来的一张询证函的照片,瑰等了一会儿,舜没有再发任何文字信息。瑰也说不清为什么自己会突然对舜发那么大的火,也知道她不过是在关心自己,并没有坏心。
她看着那张图片,没有点开,心中已经找到了答案,但看到对账差异1500万,还是十分震惊。
苗姐,回扣,账外循环,大K,江河事务所,还有舜……瑰渐渐地从记忆的狂潮里清醒过来,淡忘的初心带着被震慑后的余韵归位。她没有再犹豫,起身离开座位,往财务部走去。
来到门口,听到财务部正传出浑厚的男低音发出的一连串灵魂拷问:“有预算吗?……没有?那么额外申请一笔预算做这件事好处是什么?风险又是什么?符合公司政策吗?……”
瑰稍稍迟疑了一下,折回了办公室,这事情她不想让太多人知道,尤其是财务总监——申总和苗姐的看门犬,胡总。
“请你在给苗总的邮件里说明清楚理由,再将她的或者申总的审批邮件转发给我。”语毕,秉持着一贯刻板风的资深经理挂断了另一头不太懂规矩的小业务员的电话。
两年过去,瑰早就已经不是财务总监,笛琯晋升到了高级财务经理的职位,如今到了兑现当年承诺的时候。
窗外,一片乌云静悬在黄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