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晟国和东平国的人们都不会忘记那长达两年的晟东战争,尤其是晟国之人,两年的战役时间虽长,但却屡屡大捷,东平国被牢牢地拦在晟国疆界之外,这让烨王几乎在百姓心里封了神。
烨王自即位以来,先平内忧,再除外患,用兵如神,几无败绩。而在大晟国,就连黄发小儿也晓得他们烨王为民而立的三个誓言——
烨王一誓,立于宫门外:“颜既为一国之主,就有为君之责,阳宁王为人暴虐,心术不正,卖国求荣,若他为君,必定草菅人命,民不聊生,颜为大晟千秋,阳宁狗必除!”
从烨王者众,服阳宁者寡,哪怕有东平军相助,在晟国土地,只要烨王守一日,就没有阳宁王站着的余地,阳宁王的奸计几番欲施皆未能得逞,最后被烨王斩于夜凌谷外,为其所害的夜凌谷人偿命,可以说是生死有报,死不足惜。
烨王二誓,立于晟国东平的交界处:“内忧已矣,攘斥外夷攸关大晟存亡,颜誓灭东平侵略军,彻底平东平,灭其势,使东平再无力觊觎晟国寸地,还大晟以安宁。”
烨王的诺言,是保大晟的国祚延绵,而重颜的诺言,是为人间长治久安。大晟三八三年,晟东战争告捷,烨王以诡谲兵法行兵布阵,仅用六成兵力便消灭了东平十五万主力军,东平元气大伤,新任东平国主心服口服,退回交界后百余里地,百年之内不再举兵。然烨王回都路上被阳宁余孽所伤,箭携剧毒,数十位医官协力倾尽毕生所学,堪堪留住了烨王性命,晟国百姓不知实情,皆道:“天佑大晟,战神永不灭!”,在他们心里,烨王是不可战胜的,犹如天神降世,攻无不破,坚不可摧。只有重颜自己明白,烨王所剩寿命不多了,烨王到底不是神,烨王只是人,一朝为人方才知道,天命可为,却不可违。
烨王三誓,乃是关于烨王震惊世人,在祭祀大典上救下的夜凌女的。
谁都知道烨王第三誓因夜凌而立,但烨王具体究竟说了什么,却众说纷纭,自古牵扯到王室情感秘闻的,都会被添枝接叶天马行空地传得百怪离奇——有人说夜凌女未死,而是被烨王藏起来了,烨王的一切所作所为皆是为了她,烨王第三誓,应是誓娶夜凌女为妻;也有人说,烨王了却君王事,誓要与夜凌女归隐,漱流枕石。
不论种种,不管到底夜凌女有没有关系,或者到底与夜凌女有何关系,只要烨王终能保晟国无忧无患,安宁平和,且逐步走向繁荣昌盛,百姓只会感恩于烨王所赐的这份宁静繁荣,至于真相究竟是什么,便也不重要了。
……
书房内,烨王方议事完毕,屏退众人,刚刚还拥簇着人的房内瞬间变得冷清,重颜起身拉开柜子,里面是一把刻木的小刀,“不知道她现在如何了……”重颜拿起小刀看了看,又立即放了回去,把柜子关上。
自把她送出宫,他与她多久没见了?重颜不敢计算日子,只觉得好像已经她分别好多年了,天上几千年的岁月他都从未觉得如此漫长过,只是,为了她的安全,为了她能平安,无忧无虑地活下去,他不能见她。
对外,重颜已经宣称夜凌女被刺杀而死了,溸离绝不能出现在王宫内,想要夜凌女死的绝对不止阳宁王一个,他擅改了晟国百年旧制,那些顽固迂腐的老臣,以及布满他宠爱夜凌女的人,甚至还有民间尊崇夜凌祭典的组织群体……烨王只是一个凡人,还是身负重担的凡人,重颜甚至没有信心自己能保溸离万无一失。
溸离不能死,绝对不能。
重颜每日将自己投在政务中,晨起而作,夜深方息,他以为自己已经适应了没有溸离在身边的日子,而等到自己一个人时,却发现除了思念只有思念。
正出神中,突然听见门外有声响——谁能在他的晨阳宫中不经通传,来去自如还是谁的身手已如此了得?
一转身,还来不及看清,一个身影便向他扑了过来——竟是溸离。
她不是被他安置在宫外了吗?为何会出现在这里?有没有被人发现?金炎呢?无数个问题伴着欣喜与担忧如潮水急速泛滥于心间,然而他根本无暇探究,竟是重心不稳向后退了一步,竭力控制才让自己立住。
重颜此时身体已大不如前,饶是溸离再轻,这扑过来的重量也只能勉强承受。
金炎与芷香芷寒跟着溸离而来,金炎见溸离兴奋的样子,笑着摇摇头,无奈道:“王上恕罪,是我擅自主张。”见重颜不语,接着实话实说道:“你知道,她一直就离不开你,自你走后不知偷跑了多少回,与其让她在我眼皮子底下走丢,倒不如带她来见你一面,把话都说清楚了。”
重颜皱眉,金炎明白他在想什么,立刻道:“放心吧,我将其伪装成侍女,与芷香芷寒一同入的宫,一路上都很小心,绝对没有人发觉。”
重颜这才稍稍放心下来,看向怀中的少女。
溸离紧贴在重颜身上,将脸埋在重颜胸口,贪婪地呼吸着这久违的熟悉的气息。重颜眼里的喜悦转瞬即逝,立刻被他掩藏了下去,他刚刚情绪骤起,喜忧相杂,急攻于心,又承受了溸离突如其来的重量,内伤复发,喉咙里霎时涌上了一股腥甜。
重颜屏住呼吸,忍下胸口急速上涌的气血,习惯性地抬起手想去搂住她,却在半空中顿了顿,转而把溸离拨开,沉声道:“把她带下去,本王今日还有许多要事要处理。”
众人皆是一愣,而溸离被重颜拨开也不甚在意,又重新贴了上去。
重颜看向金炎,怒道:“没听见本王说话吗?!将她带走!”
金炎忙道:“王上,好不容易才见一回,好歹……”
香,寒二人也忍不住道:“王上,离姑娘思念你思念得紧,每天用饭就寝都在念,连睡着了做梦也在唤您……”
重颜默了默,却是伸出双手环住了溸离,紧紧地抱住她,将脸埋在她颈间,力道之大,似要将她揉进脏腑。
溸离亦是不动了,乖顺地任他搂着,也不像之前一样会因为被捏疼了要挣脱躲开。
屋内一下子静了下来,只能听见烨王长而深的呼吸。
两人一动不动,仿佛这个拥抱会持续到地老天荒,众人看见这一幕皆都不自觉地露出微笑,二人相见已是不易,更何况相守,久别后的重逢,总还是让人感慨。
不知过了多久,金炎和芷香芷寒正欲退下,重颜却是突然松开了手,将溸离用力一把推开,怒道:“哪里来的疯女人,如此不守规矩,这晨阳宫已是谁想进就进想出就出的了吗?”
香寒等人皆是一愣,但还是立即反应过来——烨王已决心不再见溸离了。
金炎虽然知道缘由,但下意识还是不能相信重颜行事会如此决绝,低声道:“王上,离姑娘她舍不得你……”,两人才见了这短短一面,竟是多一刻也不能再待。
重颜打断金炎的话:“本王说的话你们听不懂吗?金炎,你这守卫如何当的?来人,将这个疯女人逐出宫外,永远不可再踏进宫门半步。”
溸离听不懂烨王所言,仍沉浸在重见烨王的欢喜之中,却不想四周来了人,架起她的手将她拖离烨王身边,溸离不知为何会如此,害怕了起来,拼命挣扎,嘴里发出“唔”“唔”的声音,
重颜转身闭上眼,金炎亦不忍再看,芷香芷寒皆湿了眼眶,哀求道:“王上,您不能这样啊,离姑娘她只信王上,她只有王上了啊……”然重颜依旧无动于衷,那些被唤进来的侍卫乃是烨王暗中训练的暗卫,负责执行烨王令下的秘密任务,而现在,身手高强的暗卫却是用来拖拽一个羸弱的女子。
重颜转身,再没有看溸离一眼,他紧抿着唇,脸若寒霜,挥手让所有的人都退下。
暗卫行事迅猛,果如扔不要的物件一般,避开宫人,捂住溸离口鼻,将她带离了宫外。
金炎等人无法,只得夺门而出,去寻溸离的踪迹。
而重颜,侧身朝墙站着,屋内再一次只剩了他一人,屋内寂静无声,连燃着的烛火也暗了几分。
一直到溸离被拉出宫门,一直到再也听不见半点她的声音,他都没有转头看一眼。
重颜一直保持着这个站立的姿势一动不动,像是一尊没有温度的石像,庄严而淡漠,桌上的烛火几欲燃尽,滚烫的蜡油滴落,又凝成蜡滴,许久,重颜才缓缓挪动了身子,扶住桌角,单手强撑着身体,再忍不住胸腔中喷涌而出的热流,吐出一口鲜血,天旋地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