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其实有想过人间大灾的景象的，我知道会很凄惨，但不知会如此凄惨到如此地步，简直就是一间巨大的囹圄。

人们瘦如枯骨，背着破烂的行囊背井离乡，每天都在逃亡。崎岖不平的石头地上，老人，妇人，携着孩子，都在佝偻而缓慢地走着，每一步都走得十分艰难，他们没有水，没有食物，衣衫褴褛不堪，似乎随时会有人双膝触地倒下——他们甚至不知道还能不能有明天。

家破人亡，妻离子散已是常态，人命脆弱如沙砾，一捻就散了。

许是感觉到了我身体有些颤抖，重颜握住了我的手，我咽了咽口水，觉得嗓子十分疼，呼吸也有些不畅，我看着眼前的景象，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重颜握着我的手紧了紧，低声道：“这只是暂时的，很快就会过去的。”

一股莫名的恐惧涌上我的心头，我的手心开始湿濡：“重颜，我当初，是不是不应该救小远？我是不是做错了？”

重颜道：“救不救他你都没有错，错的是造成这一切的妖，是无视这一切的神，再说是否与小远有关都还没有定论，不要想太多。”

重颜这么说只是为了宽我的心，人间无河水灌溉田地只可能与氐妖有关，这一切天庭早已查清，小远又如何能脱得了干系？

我轻声道：“我们能找到小远的，对吗？”

重颜点头，我又问：“倘若……真的与小远有关，天庭……”我很愧疚，做不到毫无私心，哪怕小远真的犯下不可原谅的大错，我也不想看到他被抓，被惩罚，我知道他必须得为他做过的事付出代价，可同时我也希望……这代价能稍微轻一些。

重颜看出我心中所想，对我道：“放心，只要他肯跟我回去，我保证没人能伤他性命。”

我一直相信小远是个好孩子，只是从小没有人关心和教导才误入歧途，哪怕他犯下不可饶恕的罪孽，我也无法眼睁睁地看着他去送死，重颜答应我不伤他性命，对此，我歉疚又感激。

蓝瑛走在前面，没有注意到我们这边的状况，只看着眼前的这幅光景，叫骂道：“这杀千刀的氐妖，别被我抓住，妈的，千刀万剐都不为过。”

因为周围无水，蓝瑛也没法大面积地幻化水出来救这些逃难的人，只能用法术稍微救一下干渴到晕厥的人，湿润一下他们的喉咙，略微延续将死之人的生命。

那些人自然不知道有神仙救了他们，睁开眼，醒过来后，就立马再一次撑起身体，一步一步向前赶路，他们看不见终点，就靠着一口气，一丝微薄的希望，挣扎着向前，为了活着，竭尽全力。

我实在不忍再看这一幕，无力感狠狠压得我喘不过气，可我知道我们现在为他们做的只能是杯水车薪，当务之急是找到缺水的源头，让河水重流，这样才能拯救更多的人。

重颜带着我们一路到了青海氐人之所，查探一番后，果不出所料，氐人改变了江河流向，堵住了灌溉垦田的重要河道。

天又不降雨，河也不灌田，庄稼不长，春寒冬炎，自然要不了多久就民不聊生，更何况已是三年大旱，枯骨遍地，无水无粮，无人能自保，人间俨然已是炼狱。

重颜施法，要将潜藏于水底的氐妖逼出，千万个银铃似的珠子落入青海中，瞬间荡起阵阵水波。

然而水底下也不甘示弱，迅速回击，落入青海的珠子失了踪迹，后又被聚集成一个巨大的圆球，冲出水面，向我们攻来。

重颜积聚了七八成法力，才将圆球击破，碎成数千万个水滴，落回水面。

这时，水底下发出一阵尖锐刺耳的笑声，声音又尖又大：“哈哈哈哈哈，天界终于肯派人来了么？你们雨师在我手上，有本事就到水下来领人罢，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重颜凌眉，将我耳朵捂住，一层灵气护在我周围，新的更多的珠子漂浮在青海上空，重颜又拿出一环状摇铃，对我道：“捂住耳朵，别怕。”

我了然，我在天上见过这种法器，可传音至少百里，对法力强大和无法力者无效，但对灵力不足者则会造成巨大伤害，时间一长便会七窍出血，目眦尽裂，直至脏腑破裂而亡。

一瞬间，数千珠子再次落入水中，重颜快速摇着摇铃，水面下震起的水花几乎有一丈那么高。

这是天界的圣器，更何况还有重颜的灵力驱使，层层音波愈来愈强，氐妖必定承受不住，只能出海一战。

蓝瑛喝道：“妖氐，交出雨师，束手就擒，若逼天庭出手，整个青海就在没有氐人了！”

话音未落，海中央涌起一团巨大的涡旋，数百人身鱼尾的青色氐人携兵器而至，为首的那个看起来不过十七八岁，眉目间确实跟小远有几分相似，但他却是面目狠厉，完全不是少年人该有的面貌。

他见到重颜身旁的我，愣了一愣，冷笑道：“偌大的天庭已经没人了吗，叫个姑娘来，难不成是要给我们氐人做新娘吗？”

重颜立目，还没开口，蓝瑛已道：“放肆！天界不过是看在这么多年妖族安分守己的份上，想给你们留一条生路，若你再这般胡作非为，罔顾人命，就休怪我们不留情面了！”

为首的那个……哪怕我再不愿意承认，我也晓得，他就是小远，是真正以原本氐人面目示人的，青海之妖。

重颜道：“小远，你心中若有怨愤，不用通过这种方式，你把河道复原，放了雨师跟我回去，我说过，只要你潜心向道，天界一定会给你留个位置。”

“别叫我小远，我没有名字！”小远怒道：“你们都只会惺惺作态，装出这副样子给谁看呢？”

小远抹了抹手中的三叉戟，又冷笑道：“天界给我留位置？可笑，谁会稀罕在天界待着，不过又是一堆道貌岸然的蠢货罢了，人界这么多灾祸，为什么偏偏就管这个？没有人给你们送功德怕了是吗？再说了，这些人本就该死，又蠢又坏，自私又下贱，还这么不堪一击，要我说这世间本就不该有人，为什么妖族要为其让道，连神仙都还要护着他们？人都该死，全都该死，就不该让他们活着！”

我无法理解为何小远会变成这般，松开重颜的手，上前对他道：“小远，你就是小远，我知道你不想这样的，伤害你的人应该付出代价，但其他人是无辜的。”

我一边说着，一边一步步试探地靠向他：“我承认这世上确实是有很多坏人，但更多的人是无辜的，他们日耕夜息，求天祈地，只是为了活着，这世间绝大多数说的人都只是为了好好活着，他们没有你说的那么罪无可恕，神之所以要护着人，连鬼怪都有自己的规矩不侵扰人间，是因为这世间万事万物本就是相辅相生的，六道轮回，妖魔鬼怪人神魔，本就共为一体，六界缺其一都无法再得以存在，你还不明白吗，你毁了人间，其实就是毁了妖族自己啊。”

“别说了！我不想听！“小远道：“还有！别叫我小远！我讨厌这个名字，我没有名字！神也好，妖也好，人也好，反正都是罪孽滔天的，我们都不应该存在在这世上……我们都是丑恶额……那么，就让我们一起毁灭吧。”

说罢，御海而上，挥起三叉戟，大地震动，海浪翻涌，无垠的青海之上，翻出了万丈高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