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遇见了一个男人，男人说能带他去一个能吃饱穿暖的地方，男人说得诚恳，笑得真诚，他以为自己真的遇见了好心人，却不想上的竟是人贩子的马车，车上有数十个看上去和他差不多甚至比他还小的孩童，挤在狭小的空间里，身上都多多少少有伤，人贩子甚至不许他们说话，只给很少的食物和水，这些孩子被当成牲畜一样贩卖，价格还不如一头瘸腿的牛。

其间有一个孩子，因为逃跑，被活生生地打死了，这是他第一次自己看见的人间——原来，人间是这个样子的，全是暴力，泪水，和伤害。

他和所有的孩子一样，手脚被缚，勒出了道道血痕，所幸他的鱼鳞还算尖锐，他从身上生生地扯下了好几块鳞片才把绳索割断。

“嘘，别出声，我有办法救你们。”他向身旁还剩下的五六个孩子说道。

孩子们都很懂事，期待这个看上去和他们差不多大的小哥哥能让他们一起逃出去。

他把几片鱼鳞合在一起，在地上磨尖，趁着人贩子不留神，一口气把所有绑着小孩手的绳索全部割断，然后对这些孩子道：“我会去引开他们的注意力，你们只管跑，快点跑，还有，记住，一定要往不同的方向跑。”

“跑！”

只听他一声令下，所有的小孩立即使出全身力气往不同的方向狂奔，人贩子没料到这些饭都没吃的小孩竟能一下子全都挣脱束缚，竟是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一面大喊：“站住！”，一面要去捉人，而他情急之下，竟突然使出了氐人御水之术，携着沙石像人贩子攻去，一时间，乱了他们的阵脚。

“你给我等着！别让我逮住你！”人贩子气急败坏，怒吼。

他拼命地跑，拼命地跑，脑子里只有一个声音，他得逃，他得活下去。

他在人间流浪，经常两三天都不曾吃一点东西，看着包子蒸笼上的热气，饿得都不知道身体哪一个部分还是自己的。

“快滚，别影响我做生意。”——这是他经常听见的话。

有一次，他真的忍不住，偷了掉落在桌上的一个馒头，竟被店主用扫帚打得皮开肉绽。

“最讨厌你们这群没人要的野狗，这些就是扔了也不会拿给你吃！”——店主的叫骂声至今都还在他耳边回响。

他紧捂着怀里的馒头已经沾满了泥土，一点点爬到街边的角落，蜷缩起来，才把馒头拿出来，仔细地擦了擦上面的灰，肮脏的馒头一丝味道也无，他却吃得狼吞虎咽，吃饱了才有力气接着走，他想，他得接着走，或许有可能找到他的爹爹。

他看见过好几次脚带着铁链的人，这些人被栓成一排，似乎要被驱赶到哪里去，他们的脸上还刻着不知道什么的字，旁边总有有几个官兵模样的人不停挥舞着手里的长鞭抽打着这些人，而这些人除了闪躲，竟什么也不敢说。

他们走得都很费劲，哪怕这里面有人之支撑不住倒下，官兵也只是狠狠地踢那个人一脚，再吐上一口痰，骂道：“没用的东西，起来，别装死，快起来！”

他甚至不知这些脚上穿着铁链的男人会不会有一个是他爹爹，又或者哪一个是他的爹爹，他总是一边在人群里搜寻，一边又生怕会找到。他总是，一直要到这些人全部走远，才能勉强找回呼吸——还好，这里面，没有他要找的那个人。

或许他的爹爹还活着，或许，他的爹得早就和其他无数在服着过重的劳役中再坚持不住的人一样，成为尸堆中的一具，风干后的白骨。

可他自始自终都只能不停地接着走，不能停下，像个着急赶路的人，却不知道路在哪里，要去何方，他只能不停地走，不停地走……他没有地方可去。

这一路，他看见了无数枯骨。

这一路，为了讨一口饭，为了再多活一天，他受够了鞭笞侮辱。

而现在，他一脚踏在淤泥中，再走不下去了——或许这才是他应该待的地方，他任由身体不断下陷，放弃了挣扎后，竟顿觉浑身轻松。被肮脏的淤泥掩埋，无人知晓也挺好，他想，仿佛自己从未来过，仿佛一切都不曾存在，也挺好。

他闭上眼睛，这一路，他终于，再也走不下去了。

……

小远的这些过去，我也是后来才知晓的，可现下我只知道小远犯了大错，却还固执地不肯回头，我猜不出他这么做的原因，只觉得心痛，究竟是什么让他能仇恨至此，哪怕毁灭一切也在所不惜？

无际的海面波涛翻涌，浪高万丈以席卷天地之架势汹涌而来，重颜携着我飞身而起，与蓝瑛一同与巨浪缠斗。

我愕然，我记忆里的小远，他只是个灵力脉息皆羸弱的小氐妖，甚至和寻常人家的孩童无异，而现在他翻搅这滔天海浪，竟也能与天神一决高下。如此高深的法力绝不是一朝一夕能练成的，我不知道他是用什么方法掩盖住了灵力，又或是用什么方法短时间内功力大增，不论哪一种都不可能是他在圣母座下修行那短短的时日可以做到的——至少，单靠他自己绝不可能，他背后，必定还有更为强大者相助。

想来重颜亦是看出了什么，与小远相斗时一直十分保留，几番剧烈的撞击皆是保守的功法，避及要害，就像是在教管一个不听话的孩子，以呵斥为主，并不真正会伤害他。

然而小远却是使出了全力，一招一式都颇为狠辣，他的目光如炬，海水化为漩涡状的利刃，铺天盖地而来。

而蓝瑛则与其他的数百氐人打斗，乃至于无暇操控海水，他一面应付着氐军，一面留意着海面的情况。锋利的海水之刃接连而出，四面八方向重颜刺去，蓝瑛见到此状，不禁怒道：“这不知好歹的妖怪出了杀招了，二哥你要小心啊！”

重颜不语，念出咒诀将我护在一方，避开接踵而至的水刃，飞到半空同小远一并陷入十分激烈之战，我在下方看着，心急如焚，充满担忧。

我一直相信小远本质是好的，他一时被邪恶所诱误入歧途，可我现在只能希望小远可以放弃攻击，希望重颜可以把他带回来。

然而我却没料到，小远受制于重颜，久攻不下，竟握住兵器向我袭来，三叉戟直击我的胸膛——他这显然是想要取我的性命。

我侧身相避，却还是晚了一步，三叉戟直直插进我的肩膀，顿时血流如注。

也是同一时，只听重颜一声怒呵，抬眼一看，他的身后霎时出现了数十只巨大的赤色火狐之影，火狐所到之处，烈火累累。

蓝瑛亦看到了这边的状况，不再与氐人缠斗，转而施法汇聚灵力向海面施法，将嚣张的浪海一寸一寸凝成了冰。

这时，重颜驱使的火狐又由四面八方汇聚，冲向小远，这一次，重颜也动了杀招。

饶是小远再有高深的法力，也不过是妖人之躯，难以与天神的圣火相抗衡，火狐凶猛，赤火烈烈，小远的水刃难以抵挡，很快便在被巨兽的撕咬和攻击下落入下风，摔在地上，伤痕累累。

重颜不顾一切地向我奔来，捂住我肩上的血窟窿，将我抱在怀中。

然而血流实在太多，把他的红衣都染成了深褐色，我摇摇头，手搭在他的手上，轻声道：“我……没事，不用管我，小远……小远还只是个孩子，他……他背后一定还有人……咳咳咳……”我缓了缓，又接着道：“别……伤他性命。”

重颜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我给过他机会，可他竟然动你，这是我的底线。”重颜一字一句道：“伤你者，我绝留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