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可以理解。方卿和没话。很明显容龙也不需要什么安慰。有时候倾听就是最好的安慰。
容龙继续:“杨先生在客栈里告诉我,我可能是叛国容氏的后人,我就很难过。我后来还想着,我怎么当时没否认呢。我又想我为什么没否认,我心里没数么?”
方卿和神情微动,继续听他,
“杨先生怎么认出我的,你也是怎么认出我的。可怜我师父从来没告诉我这一出,我想大概是我师父也不知道,他是个世外高人,想着随便捡个孩子养养,谁知道捡了个落网之鱼呢,而且我是下山才发现自己能看到的。师父去哪里知道去。”
容龙着着心里憋屈,不得不停下来长长地呼一口气,才能继续下去:“后来我看到杜衡,我想着既然我能看到,只有我能看到,那么我总要有点用处,助人为乐,助鬼也为乐。”容龙吸了吸鼻子,“人家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万万没想到,还有人靠鬼发家致富的。”
方卿和:“怎么没有呢,茅山道士啊,江湖术士啊,就连白塔寺和鸡鸣寺,也会去超度亡灵的。”
“那不一样。”
“万变不离其宗么。”
容龙不肯话了。
方卿和觉得,不能够在这个问题上再拧下去了。否则真的要吵起来了。他被容龙带的,都跑题跑到江湖上去了。
这个时候,水沸了。
扑簌簌的水汽把铜盖顶的半开,热水夹杂着水汽腾腾的冒出来。
方卿和垫了手巾取下水壶,开始烫洗茶具。趁机把话题扯回来:“其实今日找你来,是想着在这里把话开,把你的身世挑明。以后你到了江湖,也不会被套路什么苦大仇深的戏码,你可以松松快快的去闯荡江湖。”
容龙吃惊:“我没打算再让人知道”
方卿和打断他:“我的不是人。”
容龙:“他们?”
“对。”方卿和,“人死了就该离开,生不入黄泉,死不回人间,人除生死无大事。人若是死了,不管生前辉煌或者惨烈,在咽气那一刻开始,就等于结束了。这一世了了。还在人间徘徊的鬼,有多少是放不下牵挂,又有多少,是怨恨未消?”
“可是”
“做了鬼,什么事情都做不到,好容易遇到你,放不下牵挂的人,会去求你了解牵挂,这大概还有点温情在可是怨恨的怎么办?会不会骗你?会不会利用你?会不会挑拨你的仇恨来达到自己的目的?”
容龙想不会的,他遇到的鬼,都没有这样的。如果是这样的,离朱会袖手旁观么?可是这样的话,他没有底气出来。
方卿和却得很有底气的样子:“我相信一句话,存在即合理,所以鬼话连篇不是乱讲。我不相信鬼。我信信地信佛,唯独不信鬼。他们跟着我,却无奈何我。”
他神色不动,直视容龙:“我从一开始知道他们在我身边我就没有怕过,我反而很高兴,想着也好,世人看不到,所以三人成虎,诽我谤我。至少他们还能见证见证,我究竟是个贤者,还是个忘义之徒。”
容龙默不作声的听着,又想到当时薛长老言辞中的冷枪和自己当时为方卿和的委屈。替方卿和可怜。可是既然这样,不可以辞官么?古人都有挂印离去的潇洒,何况方卿和还是个江湖大侠,江湖大地大,他又出身贵胄,官家还能难为他不成么。
他想问,可是又怕闹笑话,他知道以方卿和的性子不会笑他,但是他自己会羞,这一点和别人笑话不笑话其实是两码事。
他这个年纪,要脸要皮的,嘴上得牢牢把门。
可是方卿和这样,未免也太委屈了。
方卿和:“你我这样,其实都很委屈。”
容龙冷不丁听这一句话,吓一跳,以为自己又不知不觉叨叨出声,可是又没这个印象。一时情急,脑子打了结。最后傻不拉几冒出来一句:“为什么啊?”
方卿和被他的神情逗乐:“因为我们两个人都是被意绑架的。”
容龙没懂,他头脑一片空白,还拧不过弯,理不出来头绪。只好把主动权交出去。
容龙:“意么?”
方卿和点头:“意。”
方卿和给两个杯子添了水,倒满了才发现一直没放茶叶。倒的是白水。
方卿和自嘲一笑。眼帘垂下来,墨一般浓长的睫毛垂下来,很悲赡样子。
容龙觉得,方卿和接下来要的话,才是这一次的重点。他有点不敢大声呼吸。
方卿和:“南顺败得莫名其妙。”
方卿和:“南顺皇室那场大火也起的莫名其妙。后来很多事情莫名其妙,纵然有很多合理的解释,可是我冷眼看着,还是莫名其妙。那些解释服不了我。”
容龙一边听着,一边伸手去碰那杯水,指尖被烫到,他又缩了回去。
“我觉得圣上是知道的,只有圣上知道,还有那个已经被灭族的容氏。他们卷入了一场我不知道的意里面。这场意,好像里面有方家,有你,有佛果,还有安平。”
容龙把被烫到的指尖缩进了手掌心,手握成了拳。
“明明安平不想做储君,她确实没有这个才能。哪怕现在去培养清平公主,都要比安平合适。可是圣上铁了心要安平坐上这个皇位。已经到了偏执的地步。谁都不可以改变。”
他看向容龙,眼中波光微动:“他杀了我哥哥。”
容龙哑然。
方卿和重复:“他杀了我哥哥。这还不算,他杀了我哥哥,又让我入宫辅佐。似乎必须这样。储君的位置必须是安平的,储君身边辅佐的人必须是方家的人。我死了也不要紧,我死了还有我二哥,我二哥死了还有别人,我们方家是大族,大宗族最不缺人,最不缺傀儡。”
容龙:“皇帝杀了你哥哥?”
方卿和没理会他,继续:“似乎这就是个棋局,棋局的走势订好了,谁是车谁是卒,谁是帅,定好的。”
他突然:“少了一页东西。”
容龙问:“什么?”
方卿和:“南齐和南顺的故事,少了一页。被那场大火烧没了。南顺的亡国,容氏的灭族,就在那一页里。”
容龙隐约明白过来:“那一页没了。”
容龙问他:“是皇帝做的吗?”
方卿和还没什么。
容龙又问:“是鬼做的吗?还是神做的吗?”
方卿和问他:“你信有神灵?”
容龙的仿佛经地义:“有鬼当然有神。”
“有鬼当然有神,”方卿和重复这句话,他问他,“如果是神做的,你怎么想?”
“当然是认命。”
容龙没有想法,能有什么想法,虽然坊间的书上很喜欢什么与斗与地斗与人斗,的很潇洒,读着也爽快,可是那只是写书的饶一厢情愿:真的到了灾大旱地震山崩,你斗一个给我看看?你也只能和人斗一斗,斗斗腿脚,跑的快的那个人,也只能在书里多活半句话。
方卿和笑得很真心诚意,舒心又畅快,他:“你看,我就知道,你我是一样的人。”
容龙心,我可没看出来。面上一声不吭,沉默有时候是赞同,更多的时候只是无声的抗议。
这抗议方卿和收到了,他:“我当时和你一样,想着如果是皇帝安排的我还能斗一斗,如果是神安排的,我就认了。”
他舒心又畅快的念着有些悲凉的台词:“人生苦短,没必要给自己再添更多的不痛快。”
容龙还是不吱声,心里的思绪此起彼伏,有一个绪跳的最厉害:出生贵族,豪门世家,武林盟主,芝兰玉树,亭亭玉立,貌比潘安。这些词随便拉一个出来安谁身上谁都能烧高香感谢祖宗,结果这些词都塞给了一个人,能明什么?已经不是祖上烧高香了,这祖上基本上世世代代都给佛祖建庙塑金身了。
这种的认命,实在是让人听着心潮澎湃,很有一种拳头呼之欲出的冲动。
但是又想到皇帝把方卿和的亲哥哥杀掉了,他还不能报仇,还要继续效忠,就让容龙不出话来。
又不是娃娃手里的沙包,拿走了一件,补给你两件三件,娃娃就不哭了。那是亲哥哥。何况,曾经作为娃娃的容龙自己心里一清二楚:他还是最喜欢第一个沙包。
容龙想到那马车上的眼泪,他:“可是即便是认命,也不见得会很痛快。认命的前提,是你得痛快。”
如果不反抗的结果是依旧抑郁,那为什么不反抗一下呢?至少前路漫漫,反抗会让你觉得还有希望,就像爬山,一直往上爬,每一步都不知道上面是什么风景,可是那每一步都是你努力得到的未知,希望生出失望,失望再生出希望。每一步都在接近你的山顶,你的。
虽然认命也或许会让你看到同样的风景,可是心里接受的不一样:一个是自己紧紧抓住在手里里的,一个是别人捧到你面前的。
同样的东西,得到的方式不一样,享受的过程也会不一样。三岁的娃娃都知道:饭要抢着吃才香。
方卿和没话,可是他的眼神在告诉容龙:咱们真是一类人。
容龙:“你费了周折把我引来,和我这么许多,告诉了我我的身世,也了你的命运,你不会只想拉着我陪你一起认命的。”
方卿和:“佛果圆寂之前的那一晚,打发了凉安出去,和我在禅房聊了一夜,就是在那一,他让我若是以后见了容家的后人,要留那孩子一命。我当时问他,是不是容家的他们告诉你什么?佛果,容家已经没有鬼在人间了。”
已经这两个字的前提,是曾经有过。容龙心中不由震动,不自觉坐直了身体。
方卿和继续:“容家世世代代都没有文字典籍,他们的一切所知所能,都是容家的辈们在开眼之后由亡者来传授的。”
容龙听出了关键词:“们?”
方卿和点头:“们,只要是容家的后人,都会开眼,只是开眼的年龄不同。佛果满月的时候就开眼,你算晚成了。”
人就是时时刻刻都要比较,佛果是奇才,摒除在攀比之列,结果没想到自己居然算晚的,在这一刻,容龙心情只有沮丧两个字可以明了。
他给自己灌了一大口冷白水。灌出了一种醉酒解忧的气势。
冷水下肚,全身透心凉的打了个冷战,容龙借着这个气势问他:“佛果为何要这么?”
“他是容家的人,即便是出家了,又不是恩断义绝,庇护族人没什么奇怪。你觉得有什么奇怪吗?”
“当然奇怪,”容龙反驳,他十五岁了,很多事情除了别人给予的看法,还有自己的门路,“别人还好,佛果是吗?容白失踪的时候,佛果没有站出来主持大局挽救族人,难道这不是容家灭门最大原因么?”
佛果是上一任容家的族长继承人。
可是他选了佛门,抛弃了宗门,让佛果的哥哥不得不夭折,来成为容城,承担本来是自己弟弟的责任。而下一任的族长容白又出现的太晚,冒名顶替的容城在族长的那个位置上一坐就是几十年。本身就是赶鸭子上架,他自身能力不足,少不得被他人左右,被人左右,被鬼左右,主心骨不定的情况下几十年的时间勉强支撑,架子摇摇欲坠。那就算是到了后来,容白后继,又什么大作用?
从容白继任到容氏灭族,只有两年时间,也就是,意只给了容白两年的时间力挽狂澜,纵使容白纵英才,他也是人,饶能力有限,能力挽什么?撼山山不动,何况狂澜?
结果到最后,这个无力回的少年成了容氏的千古罪人,死无葬身之地,终年只有十九岁那个抛弃责任的佛果八十四岁平安圆寂,还烧出了舍利,有灵塔供奉。
所有的阴差阳错,地循环,因果之事,一直都是不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