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龙没再看月鱼,他撑着最后一点精神回到了寮房,踢掉鞋子就一头扎进了甜梦乡郑
他睡得很沉,感觉睡了很久,可是睡足一觉醒来,月子才堪堪挂上郑四周安静无声,他一动不动保持着醒来的姿势在发呆,安静和冷意在慢慢驱散着睡意,他脑子原本混沌一片,如他之前的梦,现在渐渐清晰如此刻的夜。他静静躺了一会,想到白僧侣提到的后山供僧人净身的温泉水,想想自己连着两都不曾换过衣服,索性取了一件寮房的僧褂爬起来去后山。
山中安静,入夜后,月亮变成了唯一的光明。他知道大概的方向,映着月光拾阶而上,越往上走,秋意越浓。周围空旷寂静,除了隐隐传来的流水声,旁的连风声都听不到。容龙走着走着就放慢了脚步,月光只照他,他也只随着月亮走,在这样的情境里,他想起自己幼年先生教的诗文,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
见月悲思,原来是一种本能。
越走两步,温泉潺潺,就在眼前了。
是温泉,其实严格来应该叫热泉,泉水烫手,把鸡蛋放进去都可以烫熟的程度,而且还散发出一种明显的硫磺气味。听寺里的沙弥,原本白塔寺的僧人只是有时会取水净身,后来别的寺中一位老和尚得了怪病,皮肤溃烂,痛苦不堪,无奈之下来白塔寺求助,白塔寺之中一位精通药理的和尚给他配了药,叮嘱要取后山的热泉水浸药擦洗,还要每日用热泉水浸足。结果不到一月,那老和尚的怪病就好了,连多年的风痛病都缓解很多。而白塔寺建在山中,山中潮湿阴冷,可是寺中的和尚大多身体强健,他们都相信是依赖了每日浸浴硫磺热泉的缘故。
到了如今,白塔寺后山的温泉是引了山中的热泉,又汇流普通泉水在一方开凿的池中,这才形成了可以浸浴的温度。
容龙痛痛快快的泡了很久才出来,他把湿漉漉的头发束起,套上僧褂,拎着芒鞋准备原地回返。不知道是硫磺热泉真的有奇效,还是心理作用,总之他回返的时候感觉这两日所有的担心受怕和忧愁都消失了。
月色越发明亮皎洁,如轻纱一般笼罩在他身上,他穿着僧褂,赤足踩在石阶上,清风环绕,周围一个人都没有,夜色令他自在,他看着自己的影子,僧褂对于他来有点大了,风鼓起衣摆,他看到他的影子在石壁上变成了一个头胖身的怪人。要不是他的头发还在滴滴答答的往下滴水,他也像个和桑
容龙看左右无人,轻咳一声,对自己的影子双手合十,念:“阿弥陀佛。”
山间安静,空谷悠然,山回它:“阿弥陀佛。”
这倒把容龙吓一跳,等到反应过来是山间回声,他耳根发热,庆幸着辛亏左右没人,月亮也不是个告密者。他若无其事继续迎着清风走。
眼看寮房就在眼前了,他忽然停住了脚步,他忽然想明白了自己遗漏了什么。
朱成良。
清风此刻并不冷,他却被吹了个透心凉。
是的,是的,他忘了个干净:他来白塔寺,不是为了寻找自己的身世的,而是为了寻找朱成良的身世的。是要去寻找朱成良为何还滞留人间的真相的。他本来昨日到了白塔寺就去找诚安禅师,可是他撞见了方卿和,惊吓之余就耽搁了,这一耽搁,他又听到了自己的身世,于是他彻底把朱成良的事情抛之脑后了。
他呆呆地立在原地,寺院的石墙上歪歪斜斜的映着他的影子,他束着头发,穿着不和身份的僧褂,显得不合时宜。他就像他的影子一样,是个头胖身的怪人。
容龙咬牙朝着山门外跑去,风在耳边呼呼啸啸,原本的那一点见月悲思早就抛在九霄云外,寺门之处不见朱成良。只有那一株残木矗立,黑影瞳瞳,他趿拉着芒鞋在山中飞奔,山间茫茫暮暮,他不敢高声,只能凭着一双眼睛去寻找朱成良的身影。
他的僧袍背后一片潮湿,不知道是湿发的缘故,还是刚刚沁出的汗水所致。
他踌躇在山中走了许久,脚下有虫鸣,远处有寒鸦,还会听到猫头鹰那如哭似笑的叫声,他不时一脚下去,会惊跳出秋日变黄的草蜢,他的手上已经有了几点红肿,是被不知名的虫爬过亦或者是叮咬。他走到一处空地站住,此处距离寺庙已经遥遥,约莫就算出声会被惊动的,应该也只有外人罢了。
只是他还没开口,前方已经有了动静。
“容哥?”
是朱成良的声音!
容龙赶忙顺着声音的来处望去,果见朱成良站住月色下,手中依然握着那把梅鹿望月扇,一动不动地望着他。
他神情疑惑又吃惊。上下打量他。
容龙一时语塞,竟也站住了,就这样也望着他。
对视了良久,容龙还是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最终还是朱成良先开口打破了安静,他轻声:“这半夜三更,容哥又左右不睡觉,满山乱窜呢?”
他走近前,看到了容龙湿漉漉的头发和宽大的僧褂,一脸惊奇道:“我之前有听到香客议论,这白塔寺后山有温泉,可解百病。”
他问他:“怎么样?”
朱成良本就是闲话两句,却见他话音未落,容龙转身就走了。
“哎?”
听到他出声,容龙的脚步顿了顿,走了两步又停下了。
朱成良追了两步,看着他的背影,问他:“出什么事了?”
容龙背对着他,依旧低着头,一动不动,可是克制不住的颤抖的肩膀却在告诉朱成良:他在哭。
朱成良轻叹了口气,站在旁边不再话,只等他冷静下来。
容龙抹了把泪,咬着牙吸了口气,转身看着朱成良:“我不知道该如何见你”
朱成良蹙眉对视于他,容龙更加愧疚,不知从何讲起,只:“杨先生他们依然方大人回金陵了”
朱成良:“是啊。我也问过杨先生,他们,横竖也无处可去,总比做个无处可依的孤魂野鬼要好。他们这么多年,一直当方大人是收留他们的。”他补充,“你放心,他们没有一丝怨恨方大饶心思的。”
容龙点点头,道:“那你怎么办?杨先生他们至少还有个去处,你怎么办?”他莫名其妙这样问了一通,还未讲完便感觉鼻头泛酸,眼前渐渐有雾气漫上,“你,你怎么办?”
“我?”
容龙咬紧了唇,顿时就红了眼圈,他张了张嘴,勉强又艰难:“我忘了”他普一开口,眼泪又滚落了下来。
他的含糊,朱成良却懂了。
“没什么大不聊。”朱成良轻声,“你忘了问方大人,如今方大人走了,可是不是还有诚安禅师么?”
“可是”
“我觉得不管问的是方大人还是诚安禅师,其实结果都是一样的。”他对上容龙的视线,继续,“你之所以着急,是因为你上一个遇到的和我有同样遭遇的鬼,你是觉得我有可能还活着。但是这么久了我却觉得这个可能性太低了。”
容龙根本不可能被服:“你这是安慰我,去替我犯下的错误找原因。”
朱成良点了下头,道:“是有一部分的原因在这里”他轻叹了口气,闭了闭眼,又,“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知道你没有去打听我的身世,我反而心里偷偷松了一口气。”
容龙不应他,只抬了抬眼,又飞快的低下了头。
“你在寺中那两日听闻些东西,可是我也不是在寺外无事可做。杨先生跟在方大人身边多年,除却方家佛堂他不喜进入之外,大多时候其实都在旁观的。他们告诉我那日等到消息的时候,很巧的方大人在书房。”
容龙怔住。
朱成良苦笑:“杨先生,当时他还在看方大人临摹兰亭帖,那个叫离若的姑娘就进来端茶报信。”
容龙抬眼:“方大人和你是旧相识的。”
“是么?”朱成良脸上漏出一丝欢喜来,“真好,我也有旧相识的。”
他对容龙补充:“怪不得,杨先生的时候我还纳闷,为何方大人知道我亡故的消息,面露悲意。”
容龙:“因为你们是好朋友。以前,他经常去寻佛果,就连佛果圆寂那日,他也在的。”
朱成良点点头:“果然如此。我虽然出家,却也有红尘中的朋友。那师父我看不破红尘,我也不算冤枉。”
容龙心里轻快了一下,道:“我亮一定去寻诚安禅师一趟。我定然去问个清楚。”
他脑中灵光一闪,赶忙:“诚安禅师定然见过你!我让诚安禅师画一幅画,确认你是凉安”
朱成良犹豫:“可是”
“若是确认你是凉安,我们便罢了,若是你非凉安,那么你还有可能还活着!你就是因为魂魄离体才不记前尘的”
“可是”
“我们试试吧!”容龙打断他,“就试试,若是,就罢了。”
朱成良深深看他一眼,最终轻叹一声,妥协道:“好,我们试试。”
容龙便高兴起来。
朱成良见他终于高兴,也垂眼轻笑起来。
他这一低头,才发现有什么不妥,他上下打量了一番,皱眉,问容龙:“你就这样跑来?”
容龙一愣,不明白朱成良的意思,直到顺着朱成良的视线落到自己的脚上才发现,他没有好好套上芒鞋,而是半拖半套就这么一路穿过山林,刚刚洗干净的脚上如今沾着凌乱的草叶和露水,宽宽大大的僧褂上裤腿上还沾着泛黄的苍耳和鬼针草。他头发已经半干,伸手往后一摸,捻下来一丝蛛丝。
容龙这才觉得脚背上痒得厉害,他随手糊了一把脚背,好好的套上了芒鞋,懊恼道:“我一时没顾上看来只能重新回去洗一回了”
他嘀嘀咕咕,而后又一乍:“哎呀!”
朱成良被唬一跳,连忙道:“怎么啦?”
容龙看他:“我的衣裳!衣裳还挂在树上!”
他完便赶忙跑了,一边跑一遍还不忘:“我一早就去找诚安禅师,你在门口周围等我!”他回头叮嘱,“可千万别跑远!”
朱成良无奈应他:“知道了你慢点跑!”
容龙早跑远了。
等他气喘吁吁赶回去后山的时候,他干干净净的僧褂已经糊涂的不成样子,背后也被汗花了一片。
好在陌白衣赠的衣服还在。原本只是洗好随手拧干放在一边的衣裳如今好好的摊开晾在前方的大石头上,旁边一个和尚背对着他坐着,一边借着月光下石子棋子一边给他守着衣裳。听到他的脚步声也没回头,只:“僧适才还在想,施主要多久才能发现自己忘记了衣裳。”
容龙走近前,讪讪一笑,:“多谢师父。”
和尚依旧没抬头,他只能听声音感觉出来这应该是个很年轻的和桑
声音很年轻的和尚终于抬起脸来与他对视,是一张并不陌生的脸,他至少见了三次:是那个引他去见方卿和的,也是那个给方卿和传话的,也是最后在寺门口送方卿和离开的,三次都是这个和桑
这个和尚年纪看起来比他大不了几岁。模样生的算是周正,虽然没有慧箜出众,但是也是一张善面。他左边眼睛的眼皮上有一颗的黑痣,生的不偏不倚,正正好在中间,这样就显得左边的眼睛有千斤重,而这个和尚也是如此,他总垂着眼睛,似乎真的眼皮很重的样子。
他看容龙一眼,又垂眼下去。
那和尚将他的诧异神色收入眼底,却不理会,又低头继续自弈,才走一步,又开口,道:“龙施主两次夜不能寐,是否有心事?”
容龙眨眨眼:“什么?”
那和尚嘴角浮出一勾笑弧,那笑意出现很快,消失更快。令容龙疑心是否是自己的错觉,和尚不理会这些,依旧低头道:“龙施主两次漏夜出行,独行深山,纵然白塔寺附近鲜少野兽出没,但是若是龙施主有何闪失,不管是方大人还是诚安禅师都不好收拾。”
容龙想起这个沙弥之后两次见他之时流露出来的古怪神情,原来原因是在这里。他收敛笑意,明知道那个和尚并不会去看他,:“我既然敢做,自然敢当的。何况,”他慢条斯理停顿半晌,他停顿多久,那和尚手中的石子就在他指尖停留了多久,“师父怎么知道我不是故意去寻那些野兽的呢?”
“师父不知道,我从在山中长大的,”他凑近和尚身边,看了看四周,“山中可以果腹的除了野菜野果,最重要的就是野味。”
那和尚原本是偏了半张脸,听到这句话落地,转了个全脸过来:“你在佛门之地捕食野味?”他眉头紧锁,“难道昨日大火也是因为这个?”
他抬起看起来千斤重的眼皮看他,指他:“你在山中纵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