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是谁,死去的记忆,无论过程如何,都不会是愉快的。何况一个才十四岁的女孩子,何况她还是在睡梦中被杀害,更何况,在当她惊慌失措的发现自己成为了亡魂之后,她亲眼见证自己被如此的对待。
李奇奇不曾见过家中他人亡故时候的过程。李家的祖父都仍然健在。她作为女儿家,也极其少被李玄远带着去见过什么世面。可是,人死之后,就是如此匆忙的收敛安葬吗?她,她的尸体上,还有新鲜喷溅而上的血迹,那血迹几乎沾染上了小半张脸,几乎染红了她的脖子和胸前的衣裳,她还穿着寝衣,赤脚,披散着头发,就这样,沾满鲜血,赤脚,连最后一面都没有让沈明月见到,就被含糊地装进了棺材?
李奇奇在一边看得哭都哭不出来。
她亲眼见到,李玄远也没有一滴眼泪。
她甚至不知道,玄远阁是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一直停着一具棺木的。
是不是每一家都是如此?生前就会准备好自家的棺木,牌位,纸钱,麻衣,纸幡?
虽然她有个江湖儿女出身的母亲,但是她父亲还是朝中官员,沈明月又是孤女,之前在江湖陌家长大,但是因为那位陌家的少公子为了沈明月殉情的往事,沈明月早就和陌家断送了联系,所以陌家也不能够成为沈明月的娘家。
李奇奇就只有李家,只有玄远阁。她所有的所有的对于江湖一切过往的知情,都是来源于沈明月几乎算是重复颠倒记忆不全的叙述。李奇奇没有去过江湖,也不知道真正江湖是如何的。她只能听。
沈明月大概是因为愧疚还是别的,很少和她提及陌家的故事。她也不敢问,尽管好奇无比。
陌家别院中的暗道,居然是李玄远告诉她的。
她第一次去江湖走一走。
李玄远很是鼓励她。她以为这是开始。可是李玄远把它视作结束。
老管家是莫氏的人。
老管家原来姓莫,此前李奇奇一无所知,她出身时候,老管家就在,沈明月说过,在母亲小时候,老管家也在。可是整个玄远阁,李玄远,沈明月,包括所有人,都不知道老管家姓什么。只叫老管家,李玄远这么叫,沈明月也如此,李奇奇就跟着。
直到死,李奇奇才知道老管家姓莫。
老管家叫莫问。
那莫氏的离朱要带走老管家,李奇奇明明知道是老管家杀了她,她想要恨一番,偏无能为力。她不肯老管家走。那莫氏的离朱告诉李奇奇,老管家是自尽,会取代他的位置,成为新的莫家的离朱。老管家耽误不得,已经有罪过了,再耽误,不是罪上加罪吗?也不知道是不是吓唬李奇奇,李奇奇一脸苦相,送走了老管家。
那个时候,现场一片乱。
沈明月一袭白色寝衣赶来,原本脸上还在悲痛莫名的李玄远当即迎上前去,把外衣裹在了沈明月身上。他训斥跟随沈明月而来的下人,训斥她们不懂事。
怎么不给夫人披上衣裳!
李奇奇想说,父亲,你记得给母亲披上衣裳,怎么不记得给死去的女儿穿上一双鞋呢?
那棺木中生冷坚硬,如今又如此的冷,你的女儿一袭单薄的寝衣,满身都是冷透的血迹,就这样被放置进去棺木中。好歹,好歹啊她马上就要去冷酷的地下长眠,好歹,好歹给她盖一床被子吧?
那莫家前来接引老管家的离朱是个中年的男人,长的平凡,眉目温柔,是一张好人脸。长着好人脸的离朱神情平缓的面对这一切,他听沈明月的悲戚,听李玄远呵斥下人,听棺木打下长钉的一下一下的声音那离朱对老管家说:“莫问,你倒是还可以再见故人一面。”
老管家点点头,一脸的悲怆。
李奇奇这才知道,鬼是没有眼泪的,哪怕是心中再悲怆无比,眼眶里都是干的。
李奇奇哭的停不下来。眼泪滚滚洒落,她脸上还有未曾擦拭干净的血痕,容小龙原本正烦恼于没有手帕无处沾水彻底把李奇奇脸上的血痕擦干。如今这眼泪绵延不绝,容小龙趁机下手,用手帕沾着眼泪把李奇奇的脸上的痕迹擦了干净。
重新露出初见李奇奇的时候那种天生发亮的白。她哭的那样狼狈,眼睛红的像是一只小兔子。她的脖子上还有干涸的血迹,但是容小龙已经没法去擦拭了。
而且容小龙也发现了李奇奇光的脚,和身上根本不是外出衣服的寝衣。毕竟是流淌着自己血液的新生女儿哪怕是路边遇到一个懂事的乞丐,也懂得说吩咐一声好好安葬吧?
容小龙和陌成风交换一眼,心中差不多是相同的质疑:李玄远到底厌恶李奇奇到何种地步?为何如此就草草下葬了李奇奇?
容小龙非常生气:李玄远若是如此厌恶沈明月,当初何必去抢夺沈明月的肉身来给莫佳人用?
陌成风看出容小龙的不高兴,也猜得出来他不悦的原因,陌成风倒是还有作为成年人的客观,虽然他算是当事人,但是有一说一:“我觉得李玄远倒不一定是真的厌恶沈明月,他只是厌恶出来莫佳人以外的所有人。说白了李玄远最爱的,只有莫佳人,爱她的灵魂,也爱她病弱的身体。”
若是在别的时候,以一种毫无关系的,冷漠的路人的观点。大概或许有那么几层的可能,容小龙会为了这件事情感动一番的。
可是今日眼前。他身边有个两个受害者。
还有一个早已经死去。
容小龙的耳边回荡着陌成风说过的故事那个乌鸦的精怪一直在空中回荡,拼命叫,沈小姐死啦!沈小姐死啦!!!
他想起佛果告诉过方卿和,容家已经没有鬼在人间了。
他想起佛果的两座灵塔,佛果有两座灵塔。分别供奉着烧出的舍利子。他是白塔寺的后堂,却在鸡鸣寺圆寂。他供奉在白塔寺的灵塔同样只刻了半句话,加上鸡鸣寺的半句。合成就是:生不入黄泉,死不回人间。
他想起来佛果他满月开眼,开口第一句话就问:“为什么总是那么多人?”
他想想起来佛果面对神佛背对官兵,不曾转身。
一炷香过半,佛果转身,面朝官兵,伸手,待淮城王回神,佛果双目已被生生剜下,置于官兵脚下。
那眼珠带血,连着筋肉被活生生扯下,在地上滚了好几圈,两颗眼珠直直朝着淮城王而去,沾着地面上的尘土和落叶。整个过程,佛果不曾发过一言,也不曾痛呼一声。
他满面披血,形同厉鬼,却双手合十,对淮城王一拜,念阿弥陀佛。
佛果说过,容氏为人不可知,为鬼多顾虑,容氏在鬼域中名声赫赫,他们在其中有个别称,叫指路人。
容安长开手臂,比划一个圈,很大很大的圈,需要长开好几个弧度似乎才能比划完全:“天诛地灭啊。乌鸦满天飞,漫天报信说死啦!!沈小姐死啦!!!沈小姐死啦!!!!救命!!!”
佛果告诉过方卿和,容家已经没有鬼在人间了。
没有鬼在人间了。
不对。当时佛果说的不对。
不是容家没有鬼在人间了。而是当时,整个人间逗留的鬼都不见了。
没有什么错误。当时他遇到的小杨先生,才死去十年罢了。容安逃离,逃离多年后,他身边跟随的乌鸦精怪忽然灰飞烟灭,从此不见精怪。
如果说,容家的指路人只要开眼,就不单单能够见鬼,还能听懂精怪的言语,那么他也可以?他既然可以见鬼,如果沿路真有什么老树成净,老虎做妖的他一定能够也听到山林中的窃窃私语。
没有。
精怪传说,自古就有,说书的,戏文中,话本里,比比皆是。
根本不比鬼神传说来的少。
既然有鬼有神,那么应该也有精怪。
可是容小龙没有遇到过。
也就是说,容安当年,是亲眼见到精怪灰飞烟灭的。容安理解错了乌鸦精怪的求救,就像佛果理解错了世上无鬼的针对性一样。
乌鸦精怪不单单是替世上精怪求救,还向鬼蜮求救。失败了。
佛果以为容氏遭劫难,故而容氏魂灵皆无存人间。其实也错了,不是容氏的鬼,而是当时所有滞留人间的鬼。
可想而知,当时沈明月的魂魄,应该还在人间。他许跟着陌家,许跟着自己的肉身跟了一段不短的日子,最后魂飞魄散。
陌成风因为陌唐元的牺牲得到了解脱。
他或许还有来生可寻。可惜的是他再也不知道这世上永远不会再有沈明月了。
这种悲伤根本无法掩饰容小龙当下的恐惧。
这根本是两种极端。
天灾人祸。
容家在十五年前面临到的结局,如果是表面上的人祸,那容小龙还能够坦然一些。尚且还能安慰自己,表示那就是自己的族人倒霉,效忠的君主不利,才导致了这一结局。
成王败寇,认了吧。
一般是事在人为,一半是不得老天垂怜。
说白了,运气不好。
可是这种事关龙椅的运气,说难得吧,其实每一朝代都有。每一朝代都会有运气不好的一方。就好像陌成风讲的那样。
如果当初两国吞并,最后是南顺赢了的话,那么今日的陌家,就会沦落为现在的容家。甚至连方卿和,都会如那南顺遗臣那样,一家老小,有长有幼,一通流亡,跟着年幼的小小皇子,登上那等同于死地的北荒。
北荒原本为北魏。
如今早已经沦为一片黄沙之地。
当年占卜,容氏占卜出那黄沙下的宝藏归属于新君。属于新朝。
如今容小龙早就知道所谓容氏的通天意,擅占卜。不过是一种以神掩鬼的手法罢了。
占卜是假的,试图挑动几国恐慌才是真的。
北荒之下或许真的有宝藏,可是即便是再多的宝藏,也掩盖不了如今的北荒等同于死地的事实。
那登上北上渡江大船的南顺皇室和贵族,或许有人能够在那北荒置之死地而后生。但是后生的这种机会,很少会去眷顾老弱病残。
女子,小儿,老人,在天命残酷之下,最大的选择,唯有死路而已。
自古孤城如此,被困孤城,粮食吃尽,首先杀来烹调的就是女人,其次便是孩子,再是老者。从来如此。
容小龙也落泪。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把哭泣地浑身冰凉的少女按在怀里。两个少年在棺材里抱头痛哭,哭的一片惨然,哭到远处的乌鸦都不敢叫。
此刻即便是有路人经过也无妨。
路人早吓破胆子逃之夭夭了。
鬼哭狼嚎,为何鬼哭排在狼嚎前面?当然是因为更吓人啦!
这陌氏的陵墓之下,倒是安安静静。
除了他们的呼吸声之外,只有头顶上小鳄鱼用爪子划水的水波声音,小爪子时不时地刮擦再透明石壁上,听着汗毛都竖起来。
那鳄鱼的尾巴最有力气,时不时就甩一道上墙壁。咚一声响。
但凡有个动静,赵帛就抖一抖,但凡有点声响,赵帛还是抖一抖。所以正常下来,赵帛抖了个没完。
赵帛手里举着一颗明珠。
赵家拿来的。北海夜明珠。在越是黑暗的地方越是能够发出莹莹的白光。在深海中都可以照明,水道也畅通无阻。入这地下陵墓,虽然算不上是夸张如白昼,到底比明火要好得多。
他举着照明的明珠,不必干活,光举着就行。
偏他抖得厉害,以至于那光线时而明亮时而又出现大块的阴影,赵帛的宽袖很碍事。以至于徐长生眼花,差点看漏了一卷。
徐长生眯着眼睛,仔细辨认那卷中言语,费力地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陌氏往外八十里。为花谷所在那花谷之下,有矿源,出花矿花谷有主,为乌鸦,满谷乌鸦,中首者禽兽,大如鹰,双翅可长,展开之下,遮天蔽日”
赵帛听得累:“这和容家有什么关系,我们要找容家啊”
“急什么?”月小鱼插嘴训他。
“急什么?”徐长生也说,继续读,“花谷有邻,为一农庄,农庄有百人,擅丹青与世隔绝,皆以容为姓。”
论一个江湖大侠的失败养成